李奧娜從她的行囊中找出了一件褐色的棉布長袍,還有一件羊羔皮內裡,茶色緞面的無袖長馬甲,不管怎麼說,總不能讓弗羅的牧師就這麼半裸着跟着他們走,即便梅蜜並不在乎被人看到自己的身體,這個時候的高地諾曼晚上仍然很冷——伯德溫與他的同伴們圍繞在燃起的篝火邊,籠罩着大地的天穹已經轉成深寶石藍色,星河璀璨,空中飄蕩着食物的香氣,如果不是梅蜜與李奧娜之前的古怪氣氛,他們原應好好地享受這麼一個來之不易的輕鬆夜晚纔是。
梅蜜自從被允許回到伯德溫的身邊後就再也沒說些什麼,除了感謝李奧娜的饋贈之外,弗羅的牧師沉默寡言的就像是被割掉了舌頭,她吃了兩隻蛋,還有一點漿果就再也沒伸出自己的手,而是抱着膝蓋——就像當初在他們舉行儀式的房間外等待着那樣,安靜地將傷痕累累的面孔隱藏在手臂的陰影裡;而李奧娜,或許是異界的靈魂並不怎麼精通女性學的關係,他一點也看不出高地諾曼的王女的異樣,她固然愛着伯德溫,但她對梅蜜也同樣不抱一絲芥蒂之心,也未曾因爲他們親密的過往感到忿怒或是羞辱。
這並不是出自於和善或是懦弱,異界的靈魂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這是以另一種方式表現出來的冷漠與殘忍——在他的位面裡,很多時候,越是身處高位者便越是溫和寬容,倒是一些堪堪脫離原有階級的人反而會爲了一些小事大叫大嚷。但這並不是說前者就要比後者更爲理智有禮,他們只是不想降低到與你同一位置——無論爲了什麼,除了瘋子。沒人會去與一顆細小的塵埃吵鬧爭鬥。
高地諾曼的王女也是如此,哪怕她確實對伯德溫有着百般眷戀。並願意爲他捨棄自己的姓氏與領地,遠離故土,作爲一個戰士而不是公主與其並肩同行,但她從未認爲一個弗羅的牧師能夠撼動她的情緒,雖然她不曾如馬倫的叔母那樣直白地將梅蜜稱之爲弗羅的器具,她的血統與地位卻將梅蜜棄置在了一個近乎透明的位置上——在她的認知裡,梅蜜的一切都是基於伯德溫而存在的,她尊重她。感謝她,和她說話,向她伸出援手,只是因爲梅蜜是伯德溫的同伴,並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候細心地照看了他。
但她不會嫉妒梅蜜,因爲只有王女認可的女性纔會引起她的警覺,就像是一個高貴而年輕的王侯永遠也不會想要與一個卑微衰老的流民爭奪些什麼。
梅蜜在這場無形的戰爭中處於絕對的劣勢,她全副武裝,日夜難安,聲嘶力竭。而她的對手卻吝嗇到不願投擲哪怕一個眼神——盜賊葛蘭從雞胸上扯下一些肉送進嘴裡,一邊乖戾地打量着那隻可笑又可憐的小蠢貨,她蜷縮在篝火邊。仍會時不時地顫抖,就像是火焰散發的熱量完全無法滲透進她的心和她的身體裡似的。
所以上半夜即將結束,輪到葛蘭守夜的時候,他毫不吃驚地看到梅蜜又去找伯德溫了。
他們所棲身的地方沒有高大的喬木,只有零星的灌木與茂密的長草,精靈只是利用自身的天賦令得一些原本就超過膝蓋的細草長得更高一些,幾乎沒過伯德溫的腰部,而後一部分細草匍匐下來,形成了一個溫暖乾燥的巢穴。而四周的細草垂下葉尖,既遮擋住了夜晚的微風又遮擋住了敵人的視線。即便是從高空俯瞰,也很難發現他們。
坐在小丘高處的盜賊就像吃塊糖果那樣輕而易舉地發現了梅蜜的蹤跡。她壓低了身體,快速而輕盈地穿過細草叢,有着微小鋸齒的草葉擺動着,抽打着她的臉,留下細如蛛絲的傷口,而她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她需要伯德溫,比任何時候都需要。
伯德溫在噩夢中聽見了織物與草葉摩擦的聲音,這個聲音讓他瞬間返回到了現實裡,他握住了放在身邊的寬劍。
但他隨即便嗅到了熟悉的甜蜜香氣,梅蜜就和每一個弗羅的牧師那樣,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她們會使用麝香與罌粟調製而成的香料,香料被混合在鯨魚油裡,塗擦在嘴脣和肌膚上面,有時她們還會在食物里加進這種香料,這樣在親吻的時候她們的情人會覺得身處在馥郁溫軟的花叢中——伯德溫也不止一次地品嚐過這種美妙的滋味,他擡起手,準確地握住了梅蜜的肩膀。
“你在做什麼呢,梅蜜?”
“我來服侍您啊,”梅蜜說:“就像以前那樣。”
伯德溫輕輕地嘆了口氣,梅蜜身上還穿着李奧娜的衣服,這件衣服對她來說太大了,就算腰部可以用皮繩束緊,但領口一直敞開到了可以看見鎖骨,袖子也蓋過了手背,看上去就像是個孩子穿着父母的衣服:“不,梅蜜,不。”
“因爲您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是嗎?”梅蜜緊咬着伯德溫的耳朵說,微弱的氣流拂動着他鬢邊的頭髮,他的耳朵更是無端燥熱起來。
“她和你是不一樣的。”
“當然,”梅蜜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裡帶上太多的怨恨:“我們當然是不一樣的,但那又有什麼妨礙呢?尊貴的殿下是不會在意的……她是個性情寬厚的好人。”
“但我已經不需要了,”伯德溫坐起身,將梅蜜推開:“我會帶着你走,就像我曾經承諾過的,你會得到我的保護,等到了龍火列島,你可以去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伯德溫以爲梅蜜會像在多靈時那樣不顧一切地喊叫起來,但她沒有,她安靜地坐在地上,忽然拉直了嘴角,微微一笑:“好吧。我總不能違背您的意願——但你若是有所需要,請記得梅蜜就在您身邊。”
她這樣說,然後站起來。拉了拉敞開的領口,“好睡。”弗羅的牧師敷衍地說:“我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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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按照您的路線走,”葛蘭說:“那麼我們需要穿過雪蓋沼澤。”他低着頭,精靈的地圖要比人類詳盡的多,他只需要簡單地估算就能知道這條路線確實要比繞過雪蓋沼澤,翻越數座山脈與一整個高原要快捷得多,問題在於,雪蓋沼澤之所以有着這麼一個美麗的名字,並不是因爲它終年冰封。而是因爲在沼澤中生長着一種被人們稱之爲白絨的植物,這種植物的花就像是蒲公英,但要比蒲公英大上兩倍並且每個月初都會開花,穿過沼澤的風將它們撕扯的七零八落,又吹得到處都是,所以每個第一次見到雪蓋沼澤的人都會誤以爲它被一層厚厚的冰雪覆蓋着——它們將沼澤最爲致命的地方——泥沼完完全全地掩蔽住了。
以往人們若是要穿過一個沼澤,那麼他們可以沿着有樹木,或是生長着石楠的地方走,它們只會生長在硬地上,也可以小心留意。避開那些寸草不生或是佈滿着青色苔蘚的地方,但這兩種辦法在雪蓋沼澤是無法施行的,因爲雪蓋沼澤裡沒有樹木生長。石楠也十分罕見,而白絨的花覆蓋了所有你能看到的地方——有人想要藉助投擲石塊,或是敲打地面,查看地面是否會晃動來判定前路是否充滿危險,但這種方法雖然能夠辨別出泥沼的位置,卻也很有可能激怒潛藏在泥沼中的怪物。
另外,因爲缺乏標示物以及所有測定方向的魔法器具與法術都會在雪蓋沼澤中錯亂或是失靈的關係,即便你想要飛過整片沼澤都不會那麼容易——它最細窄的地方也超過了一個傳送類法術能夠達到的距離。
但因爲它着實可以減免不少路程和時間,還是不斷有商人和冒險者想要穿越沼澤。他們僱傭在雪蓋沼澤中的黑腳半身人做嚮導,黑腳半身人和其他地方的半身人沒什麼兩樣。孩童般的身材,圓滾滾的面孔與不安分的手指。唯一較爲獨特的地方就在於那雙生滿了黑色毛髮的腳,它們看起來就像是發黴很久的麪包,裡面蓄積着豐厚的脂肪,保證這些半身人可以在冰冷的泥地裡走來走去也不會覺得很冷,而且他們的重量只有人類的三分之一,所以就算是掉進了泥沼也能憑靠着自己爬出來,因此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整個雪蓋沼澤上走來走去,探索每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們不便宜,”葛蘭說:“而且膽子出奇的小,或許是因爲他們不覺得爲了一袋子金幣付出自己的性命會是件划算的事情,所以進入雪蓋沼澤的人們可得牢牢地看守好自己的嚮導,”盜賊想起一個尖顎港的商人在酩酊大醉後發的牢騷:“哪怕只是條泥鰍他們也會被嚇的跳起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跑掉。”
“聽起來挺糟糕的。”凱瑞本說。
“可不是。”
“我想我們可以省略這一步驟,”凱瑞本說:“我曾經三次穿越雪蓋沼澤,最近的一次是在十二年前,我想我還記得該怎麼走。”精靈的指尖在打開後可以放得下一頭野豬的地圖上滑動,葛蘭注視着它,在搜索到它的走向後他略感訝異地將握在手心裡的銀幣在手指間轉了好幾個圈兒:“星光河?”他問。
“這是最快離開高地諾曼的方法……之一。”精靈不那麼謙虛地說。
“只有精靈的船能夠在星光河上行駛,”李奧娜說:“但我並不希望銀冠密林介入此事,伯德溫?”
“那隻會是一艘被精靈們不慎丟失的船隻,”凱瑞本認真地解釋道:“很不幸地,它擱淺在了某個地方。”
“我們即將到達的地方……”盜賊補充道,之後他撅了撅嘴,“說實話,我以爲精靈不會玩兒這種把戲呢。”
“很顯然,”凱瑞本說:“這個想法是錯誤的。”
不過這個議題可以略微延後,在抵達星光河前,他們還有一段相當漫長的旅途。數日後他們來到了一個小村莊,幾乎與凹角一樣大,但要比凹角更富裕——村莊裡的每個人都很擅長飼養山羊和綿羊——這也是他們爲之憂愁的原因,因爲不知爲何,一羣該死的地精正在劫掠他們的羊羣,村民中和地精爭鬥過,幾乎贏了但沒能把它們驅逐出去,然後在一個夜晚,他們的羊圈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連根羊毛都沒能剩下。
他們找遍了樹林、丘陵甚至村邊的小湖,卻怎麼都沒找到自己的羊。
“你們是冒險者吧,”村長熱切地注視伯德溫的寬劍與精靈的長弓,還有梅蜜的胸部,“我們願意出五十個銀幣,來找回我們的羊和趕走那羣地精,如果能殺光那些可惡的地精,可以再加十枚銀幣,但地精洞穴裡的東西都歸我們所有……呃,不管怎麼說,他們偷走的東西幾乎都是村子裡的——我們得拿回自己的東西,如果您們只找回了羊,那麼就只有二十個銀幣,而且羊只的數量不得低於一百頭。”
葛蘭嗤笑了一聲:“每隻羊在市場上最低也能買到十枚銀幣,您給出的酬勞可真是太多了。”
村長聳了聳肩,攤開雙手:“我們只有那麼多,而且你們之中就沒有泰爾或是羅薩達、又或是蘇綸的追隨者嗎?”
他們之中有一個蘇綸的信民,還有一個曾經的泰爾的聖騎士,雖然這個任務實在是有點……難以形容,但用盜賊的話來說,至少要比去和半魔或是魔鬼打交道來的好,除了有點臭。
精靈遊俠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地精的蹤跡,大部分都很陳舊,最新鮮的也在三天前。
他們沿着地精留下的蛛絲馬跡一路追索,找到了它們的洞穴,洞穴的入口很小,畢竟地精的身量只有人類的一半,盜賊可以進去,但他認爲他只要一進入裡面就會窒息而死——諸神在上,就算站在距離洞口還有十來尺的地方都令人難以忍受,最後是克瑞瑪爾召來了他的火元素靈僕,八隻眼睛的小傢伙可以說是極其迫切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不擇手段的小魔鬼阿斯摩代歐斯給它帶來了深重的危機感,它一點也不想失業!
它就這麼興高采烈地,高舉着一雙螯肢衝進了黑暗的洞穴,惡臭在高溫中變得更加鮮明“醇厚“,凱瑞本做出手勢,讓同伴們注意他找到了另幾個出口,免得有地精逃走——地精的記憶力不怎麼樣,但短時間裡,對它們造成傷害的人或事它們可不會那麼輕易地忘記;遊俠不止一次地看見過遭受到地精報復的村莊或是城市,它們會向城牆與房屋投擲糞便,毒藥和火種,還會乘着父母不注意的時候掠走孩子,並惡意地將孩子的一根手指或是一個鼻子留在搖籃裡,更有甚者,它們會帶來瘟疫、怪物與魔鬼。
但這次直到從那幾個出口竄出了火焰,他們也沒能瞧見一隻地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