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主人難得地嘆了口氣,大雨模糊了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但他有個魔法項墜,曾經屬於一個法師,他把每天分爲二十四份,項墜的表面有相同數量的鏤空小格,每格里面都有一顆細小但品質上乘的星彩藍寶石,它們會在屬於自己的時刻裡微微發光。
距離第二天還有三格。
暴風雨很快就會過去,船長會召集他的船員,釘桅杆,吊斜桅,擦洗甲板,整理船帆,收拾纜繩,甲板兩側的排水口需要上光漆,還需要往升降口裡倒點瀝青,點檢貨物,維護武器,這點必不可免的活計可能會持續上一整天,但肯定會有船急着當晚起航,鈍頭酒館的主人對此有着十足的把握。
尖顎港裡自然不止他一家酒館,但只有他能夠容許船員們在他這兒賒欠上一杯血紅酒或是波爾多酒,他是個好人,從不窮兇極惡的追帳,還經常幫他們解決點小困難,譬如收點來源不明的玩意兒或是介紹一兩筆盜竊和暗殺的生意,別的酒館主人也在這麼幹,但他發誓他抽取的佣金是整個尖顎港裡最公平的。
將一個願意給出三倍價錢的客人送上船着實是件簡單至極的事情,雖然依照約定俗成的規矩,沒有可信任的介紹人,尖顎港的好老闆不該貿貿然與一個不知根底的傢伙打交道,但他在弗羅慶典中的花銷有點過了,他急於讓自己的錢袋恢復到原有的飽滿度。
在寶石亮過十二次後,第一個船員踏進了鈍頭酒館,然後是更多的船員和他們的船長,商人,走私者,無賴,以及盜賊與惡霸,都有點兒遲鈍和心不在焉,昨天尖顎港來了整整五十個弗羅的牧師與有前者十倍數量的娼妓,爲了表達對弗羅的敬意,她們每次只要一枚銀幣,這是一個伶俐點的乞丐也有可能拿出來的價錢,想要拒絕這個有誘惑根本不可能。
之後緊張的工作又讓他們耗去了殘存的力氣,很多人一坐下來根本就不願意再走動,用來投擲匕首的靶子上空空如也,紙牌與骰子遭到了冷落,也沒人想要跳舞、唱歌或是打情罵俏一番。
這讓煙霧繚繞的鈍頭酒館變得有些罕見的安靜,每個人都很無聊,希望有一場風波能讓他們看看熱鬧。
他們都注意到了坐在石頭吧檯前面的陌生面孔,那個人看起來與鈍頭酒館甚至整個尖顎港格格不入,他坐的很直,衣着整齊,品味高雅,臉和手上都沒有疤痕,皮膚白皙,黑亮的頭髮柔順地垂在背後,灰色的皮質斗篷優雅地攏在左肩,一柄銀頭的旅行手杖斜靠在他的大腿上。
酒客們饒有興趣地等待着,誰會是第一個上前挑釁的人?
一些消息靈通的盜賊從小地精那裡獲知了準確的信息,這個人很快就走,他不會停留在尖顎港以影響到隨便哪個人的位置,他的劍業已嘗過了一個半食人魔,一個半身人和一個人類的血,他們沒必要去招惹他,而且鈍頭酒館的主人已經和他談成了生意,從他面前擺着的那杯珍貴的茴香酒就能看出來,這種酒在尖顎港就算是有錢也未必能買到。
但每個地方都會有些又蠢又貪的人,一個男人挪動着笨重的身體從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來,他曾經是鈍頭酒館裡最令人敬畏的痞漢,直到另一個更強壯更年輕的人把他打倒,在那場戰鬥裡他失去了四根手指和他的膽量,他不敢去招惹其他的惡棍,只能靠着找女人和弱者麻煩的方式來維持他所剩無幾的威望。
他老早就注意到了那個陌生人的斗篷,斗篷看上去並不起眼,但你只要仔細瞧瞧,就能發現它的手工有多精緻,皮質有多細膩柔軟,下襬還用同色的絲線繡着雅緻的圖樣,用來扣住斗篷的別針上鑲嵌着一塊光滑的條紋瑪瑙,有麻雀的腦袋那麼大,黑色與灰色、淡紫紅色的條紋清晰的就像是畫出來的,就算不識貨的人也知道它必然能值大錢。
人們給他讓出通道,坐在吧檯前面的新客人平靜地轉過頭去與之對視,痞漢發覺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裡面沒有東西,就像海洋的最深處那樣貧瘠荒涼。
長着剛毛和利爪的蟲子爬過他的脊背,他猶疑不決,想要不着痕跡的後撤,這次卻沒人願意給他讓路了,這隻過氣的可憐蟲知道如果自己不把這件事情繼續下去,從明天起,他或許連進入鈍頭酒館的資格都沒有了。
他只好繼續前進,離得越近,就愈發的驚惶不安,他看到之前戰勝他的人正坐在一個隱蔽寬鬆的位置裡,被下屬和女人圍攏着,得意而邪惡的微笑,就像他以前那樣,他也曾經無數次地看着別人自願或被迫走上死路,這是一個有趣的節目,百看不厭,如今也輪到他了。
一柄標誌性的鍍金三棱劍搭住了痞漢浮腫*的肩膀,他立刻站住了,心裡涌出無法用言語描寫的感激與慶幸。
他以一種不會引起反擊和憤怒的姿態卑微地稍稍側過身體,在獲得來人的許可後,痞漢摘下骯髒的無邊帽,向後退了一步,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並藉此機會逃脫了劍鋒的控制),而後可以說是不失風範地回到了圍觀的人羣裡。
取代了痞漢站在那裡的是個幾乎能與外來者一較高下的人物,他相貌端莊,戴着一頂綴有羽毛與沃金紋章的寬檐帽,褐色的燕尾胡修剪的十分漂亮,尾端略略左右翹起,眼睛清亮,嘴脣沒有因爲海風與酗酒而乾裂起皮,穿着金邊貝殼鈕釦的黑色絲綢襯衫,兩根閃亮的皮帶交叉過他的胸膛,匕首和長劍隱藏在紫色的細羊毛短外套和猩紅色的粗呢斗篷下面,看上去文質彬彬,和善可親。
他身邊的護衛將三棱劍收回劍鞘,他們的主人走向吧檯,坐在黑眼睛旅者的身邊,酒館主人給他端上了一杯茴香酒,並將一小碟子加海鹽的橄欖放在兩杯酒的中間。
“我是黃金夫人號的德雷克船長,”他率先自我介紹道,動作優美地屈起戴着寶石戒指的食指與中指擡了擡自己的帽檐:“承蒙信任,我已經安排好了您所需要的船位,”他說,“單人房間,有窗戶,牀鋪整潔鬆軟,每天都有葡萄酒和新鮮水果——我們今晚出發,四天後到細尾灣,沿着黃銅海岸一路向西,繞過紅寶石海角,二十天後就能到碧岬堤堡。”他淺藍色的眼睛往角落裡掃了掃,讓自己的聲音裡多了些適度的關切,“另外,尊敬的先生,如果您願意,接下來的幾小時您可以先到我的船上休息,晚上的尖顎港有着太多喜好無事生非的混賬東西,我可不想讓那些愚蠢的傢伙驚擾到了我的好客人。”
“商船?”
“我做絲綢、呢絨和毛皮的生意,”德雷克船長說:“我不得不說,您真是個幸運的人,並不是每艘商船願意搭載額外的乘客的,但我不同,我總願意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幫助每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就算在海里遇到只抓着塊木板,渾身上下連塊布頭也沒有的倒黴鬼,我也會把他撈起來,給他酒和麪包,把他送去他想去的地方,當然,”他笑着晃動一下酒杯:“沒有單人艙房。”
“那麼說您真是一個好人。”
“很多人都這麼說。”德雷克恬不知恥地承認道:“這並不是沒有益處的,我由此結識了許多朋友,”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我有預感,”他說:“我們也會成爲朋友的,十分友好和親密的朋友。”
他們走出鈍頭酒館時已經入夜,德雷克船長的客人擡起頭仰望天空,只有施法者才能看見的魔法星河橫貫暗板岩藍色的穹頂,與海面平行,其璀璨耀眼非親眼得見根本無法想象。
“有什麼問題嗎?”德雷克船長警惕地問。
“不,”那人語調輕柔地說:“我只是驚訝於尖顎港的夜空竟然會如此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