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在李奧娜的記憶裡,從來就是潔白、堅硬而寒冷的,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話,他就像是一個駕馭着灰色的馬匹,身被白色的盔甲,手持透明的長槍縱橫在整個高地諾曼,騎士般的偉大神祗。
而龍火列島的冬季卻是綿軟的,就像是那些商人,冷酷無情的內心被掩蔽在溫暖軟弱的外表下,從月亮節後,越過了龍脊山脈的寒流經過數千裡的長途跋涉終於來到這裡,但它所殘餘的部分只能說是強弩之末,遇到海面上溼熱的空氣,它們就變成了鉛灰色的厚重雲層與冗長到令人絕望的雨季——這比九月時的酷熱還要令人難以忍受,終日不見陽光也就算了,細如絲線卻從未停止過的雨水如同一個垂垂老矣的國王,雖然已經無可挽救卻依然緊握着它的權柄不放,竭力將龍火列島的每一部分都浸染上綠得發黑的苔蘚,它們無所不在,甚至爬到了燈具與帷幔上,無殼蝸牛留下的透明痕跡就像是無數地精舔抿食物後留下的唾液,空氣中的水汽讓人恍然自己正處於一個龐大的浴室裡,就連呼吸也困難,無論是亞麻還是絲綢在數分鐘後都會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好似黏土般的粘稠感,侍女們從“巧手”中調撥過五十人,專門爲側島的主人與他的朋友、下屬提供乾燥的內外衣物——一面中空,可以在裡面燃起炭火的巨大牆壁兩側懸掛着潔淨但潮溼的各類織物,這還得歸功於侏儒們的巧思,而不是如以前那樣,用裝着炭塊的鐵質平底鍋去熨燙,才總算不至於讓克瑞瑪爾身邊的宦官陷入人手匱乏的窘境。
李奧娜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斜斜地倚靠着一根粗壯的象牙,象牙被打磨光滑,下方生着四隻鍍金的黑檀木腳,乳白色的表面刻着細膩而優雅的卷草花紋,但深度不過三根髮絲,這樣靠在上面的人既不會因爲接觸面過於光滑而滑開,又或是因爲溼熱的汗液而和它粘結在一起,更不會因爲凹凸面過於鮮明而硌疼了嬌嫩的皮膚。
龍火列島的赤日能夠令得沙子融化成玻璃的時候,高地諾曼的王女還能夠昂首挺胸地走在炙熱的街道上,任憑陽光將自己的皮膚變成富有光澤的橄欖色,可是在這種曖昧的季節裡,可憐的殿下卻像是被一個法術抽取了所有的力氣,她整日整日懶洋洋地,提不起一點精神,什麼都不想做,哦,不,等等,或許除了跳到海中暢遊一番以及去享用梅蜜房間裡的那個雪花石浴池——如果她想要,克瑞瑪爾當然也不會吝嗇一個浴池,但李奧娜就是喜歡看到梅蜜那一臉像是吃了發酵鯊魚肉的神色,但梅蜜又不能拒絕“他”,畢竟李奧娜那隻取自於高地諾曼王庭內庫的次元袋裡,每樣東西拿出來都足以令其他的弗羅牧師爲之瘋狂。
有苦難言的弗羅牧師不但得讓出自己最喜歡的那個浴池,還得充任侍女的角色,李奧娜再怎麼像個英俊出色的小家子,她終究還是個女人,並且胸襟廣闊,簡單點來說,上面多了一點而下面少了一點,梅蜜可不敢讓其他人來服侍她——如果這裡不是弗羅的神殿也就算了,但在這裡的女性幾乎都是弗羅牧師的情況下,就算是送一杯酒她們也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機會的——也許就是那麼一錯眼,就會有纖細的小手伸到不該去的位置上。
所以,李奧娜要的蜜酒、漿果、羊肉或是螃蟹,又或是堅果,乾淨的亞麻布巾,柔軟的絲袍等等,都是任勞任怨的梅蜜一樣樣地送進去的,根本不讓其他的牧師插手,她們當然不免暗地裡抱怨幾句,但梅蜜終究是她們的主任牧師,有着將任何一個她認爲不再受弗羅寵愛的牧師驅逐出去的權利,所以最後她們也只能嘀咕一番罷了。
梅蜜知道,但,讓她們都見鬼去吧,應付一個李奧娜已經夠讓她煩躁的了,就連想要來找她喝杯酒的葛蘭也被她趕了出去。
李奧娜不是每次都能看到安芮的兒子,就算是作爲小侍女,她們的年紀也都太小了,那雙小小的手就連一隻沉重些的銀盃都端不起呢,一些弗羅牧師也曾經爲此皺眉過,她們很不理解梅蜜爲什麼要這麼做——某些弗羅牧師會不得已這麼做,是因爲她們所在地區有着一個愛好特殊的爵爺或是國王。弗羅的神殿無法向羅薩達或是蘇綸那樣向他們提供可以施放強大神術的牧師和聖騎士,又或是身手出衆的遊俠與冒險者,更別提堪稱吸金漩渦的沃金和不可或缺的克蘭沃,如果沒能受到上位者的庇護,那麼該處的盜賊公會就會從容不迫地將弗羅的神殿變作自己的免費享樂窩和聚斂情報與財富的最佳地點,就像是在白塔的那座——但梅蜜不需要,側島的主人對她算得上寬容,又是一個充滿了禁慾與節制的半精靈法師,如果要牧師們相信前者居然會墮落到玩弄幼小的孩子,倒不如說魔鬼爬上岸來,坐了弗羅的寶座呢。
這些孩子以學習音樂和舞蹈的名義被梅蜜留在了神殿的最深處,我們前面說過,梅蜜的神殿是由十幾個雪白的珊瑚圓屋組成的,神殿的深處實質上就是伸入海洋的那一端,最末端的一個房間被用來供奉弗羅的祭臺,間隔不遠的幾間是形式上的內庫與單獨的密室,其中有一個不和任何圓屋連接,梅蜜將所有的孩子放在那裡,負責她們飲食和教導她們的梅蜜需要划着小船才能走進那個小屋,雖然這不能隔絕每一雙眼睛,也不能形成什麼密不可破的阻礙,但至少不會出現酩酊大醉的客人無意間闖入的意外發生。
唯一能讓梅蜜感到心安的就是那個孩子十分地聰明和健康,他沒有生過病,也能自己穿脫衣服,沐浴和吃飯都不需要他人幫助,從不哭鬧,如果有什麼需要只會悄悄地和梅蜜說,更不會像個淘氣頑皮的男孩那樣不管不顧地到處亂跑喊叫,引來懷疑的眼神與未知的禍事,他就像只被迫離開母親的小動物那樣,憑藉着源自於本能的技巧小心翼翼地活着,而且梅蜜驚訝地發現,不過幾天,那些孩子就隱約以他爲首了,或許這是因爲他終究還是個男孩的關係?
李奧娜想到梅蜜說到這兒的古怪神情就不由自主地散發出一個甜美的微笑,就連敲打着蕨類和棕櫚的雨水都不再那麼討厭了,她確實挺喜歡那孩子的,雖然他體內並沒有高地諾曼人的血脈,但他很像是諾曼人的孩子,除了眼睛與髮色,幾乎沒有一點和他那孱弱陰險的父親,以及神經質的母親有所相像的地方,他既強壯,又敏捷,寡言少語但生來即有一種凌駕於衆人之上的威嚴感——梅蜜說他就像是個佔據着孩子身軀的老怪物,但李奧娜是看到過他是怎麼依偎在母親身邊的。
有人說能令一個人以最快速度長大的莫過於生或死的分離,這句話李奧娜深有體會,而那個孩子也應該與她有着同樣的感受。但他要比李奧娜幸運,因爲他的母親,白塔與鷓鴣山丘的安芮還活着。
碧岬堤堡的阿爾瓦法師有傳來訊息,她在豐收節與月亮節上都露了面,這是她與德蒙締結婚約後第一次作爲統治者巡視她的領地,她的身邊滿是術士與法師,所以他們也無法確定她是否是被挾持或是威脅,但從外表上看,她幾乎已經與服用龍血之前沒有什麼兩樣了。
或許是銀冠密林的精靈出手干涉了,她想,她真心希望安芮能夠安然無恙,因爲她和伯德溫的計劃因爲金屬龍的秘藏而有所變化的關係,作爲一個王位繼承人的李奧娜當然更希望獲得一個成年的,能夠握有所有,起碼是部分權柄的統治者的支持,而不是養育一個孩子,即便他可能成爲李奧娜在高地諾曼外最爲忠實的盟友,也是十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她短暫地思考了一會,就讓自己的思緒轉到另一個較爲輕鬆愉快的領域中去——不管怎麼說,在這種很容易令人抑鬱的氣候中玩弄權謀與陰私實在是太令人沮喪了,還是讓她在虛幻的夢想中散漫一會吧,譬如說,她和伯德溫締結婚約時舉行的盛大慶典,以及他們的孩子。
一個男孩,註定要戴上高地諾曼的王冠,拿起那根鑲嵌着藍寶石與堅石的權杖,或許就是她的父親,諾曼的老王在無數次祈禱與哀求中想要獲得的孩子,比安芮的兒子更爲強健與靈巧,頭腦中充滿智慧,所有的人都會在看到他時心悅誠服地屈膝行禮,他生來就是一個國王,而且是最好的一個。
“李奧娜?”
這個甜美的幻想讓李奧娜直到伯德溫走進房間的時候都沒能收起臉上的微笑,她滿是溫情地看向她的愛人,伯德溫向她走過來,在席地坐下之前轉了一個方向,不是在李奧娜的左側而是在她的右側,這樣他用來擁抱着她的那隻手就不是冷冰冰的,危險而古怪的秘銀手臂了。
“一個銀幣買你現在在想些什麼。”伯德溫說。
“有點少,”李奧娜說:“不過我可以給你折扣,”她靠過去吻了吻伯德溫的鬍鬚:“我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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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蘭拉開一個弗羅牧師的手,把她粗魯地推倒,那個牧師尖叫了一聲,顯然受了點傷,並且她沒有想到盜賊會如此無情地把她搡開,所以摔倒的姿勢並不優美,可以說是狼狽不堪,而且她的絲袍也在她試圖站起來的時候發出了一聲讓她心驚肉跳的撕裂聲,她急忙低下頭去看,結果發現絲袍已經變成了兩半兒,並且可怕的皺縮着。
“你得賠償我的絲袍。”過大的損失與被拒絕地羞惱讓她忘記了葛蘭的身份,她提着絲袍,露出一雙漂亮的長腿,在人們的鬨笑中大聲喊道:“這是我最喜歡的一件!”
“滾!”葛蘭說。
“我們的主任牧師就這麼好嗎?”另一個弗羅牧師挑釁地向盜賊拋去一個甜膩的眼神:“只有她才能讓您滿意?嗯?您難道不覺得厭倦嗎?從仲夏節開始,好幾個月,您們就像夫妻一樣地糾纏在一起——可不是嗎?但她現在已經不再爲您守貞了,您卻還在爲她拒絕我們?”
葛蘭伸手抓住匕首,自從發現精靈給他的精金匕首會在他產生殺機的時候失去實體,他就爲他的匕首重新制作了一枚樸實無華,但絕對堅實牢靠的刀鞘,並且把它的位置從腰間轉移到了肋骨下方,外套下面。而第二個開口說話的牧師並未察覺到死亡正在逼近,她走向葛蘭,將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可以試試我,親愛的,我也很不錯,或許要比梅蜜更討人喜歡——”她用胭脂蟲和油脂混合起來的口脂塗抹成一片嫣紅的嘴脣靠近了葛蘭的耳根,伸出潮溼的舌尖,猶如一條毒蛇那樣輕微地碰觸着盜賊的耳垂:“有人說過你很強大,好人,讓我感受一次吧。”她的雙手往下,撫摸着盜賊繃緊的手臂,“讓我看看你有多麼強大——是不是能夠讓我……得到最大限度的快樂,您知道的,最最接近於死亡的那種。”
“我可以保證,”葛蘭神情莫測地說:“這對我來說並不困難。”他放開抓着匕首的手,改而握住那個牧師的肩膀。
但在她露出笑容之前,第三隻手從後面伸了過來,梅蜜怒氣衝衝的臉從她身後露了出來,主任牧師的力氣是那麼的大,一把就將那個小娼婦轉了過來,緊接着就狠狠地往她的臉上抽了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