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小屋裡只剩下了葛蘭痛楚的喘息聲,直到現在,他都沒想到要喝治療藥水,枯枝與鱗甲在他臉上割出的傷痕鮮明而猙獰。巫妖也許可以,但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根本沒法兒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那樣命令他去治療自己——擺在蘆葦葉子上的鱷魚肉冷透了,而那杯被棄置一旁的肉湯也已經初步地凝結了起來——小屋裡本不該那麼冷,但總有種寒意從人類的心底裡發出來。
“我……我可以……”葛蘭說,但他的表情告訴克瑞瑪爾,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連續試了兩次才能站起來,腳步虛浮地走到依然沉睡未醒的梅蜜,又或是某個神祗身邊——誰知道呢,滾他的娼妓之母去吧,盜賊頹然跌坐下來,垂着腦袋看着自己的愛人——過了一會兒,他低下頭去,端詳着梅蜜的嘴脣,而後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蓬鬆潤澤的捲髮之間,用一種彷彿觸碰蝴蝶翅膀的力度輕輕地撫摸着,當他逐漸放低肩膀,將自己的脣靠近梅蜜時,異界的靈魂有點尷尬地轉過頭去,端詳精靈爲了安置蘆葦葉子杯而催發的一小團雪絨花,如果可以,他更應該走出去,而不是在這裡充當一塊如此明亮的氟石,但這個法術註定了他一旦走出去就立刻會失效,雖然葛蘭也許不在乎這個啦,不過異界的靈魂還是不願意冒這個險——這畢竟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如此親近了。
——阻止他!巫妖突然尖叫道,蠢貨!
異界的靈魂猛地轉過身去,同時一個法術就在指尖蓄勢待發,但他已然看到了銀色的火焰——瞬息之間焚燬了一條黑龍的火焰。
當葛蘭俯身向下的時候,他的心幾乎是平靜的,倒是他手中的匕首就像是一顆隱形的心臟猛烈地鼓脹收縮着,假如它是個人,也許已經遏制不住地歡呼起來了——它需要力量,它渴望力量,沒有什麼能比刺入一個神祗的軀體更讓它狂喜的了——它已經嵌入了那如同月光般皎白的皮膚,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只差一點……無底深淵在下,已有一絲純淨而又兇猛的力量沿着劍身傳遞過來,但到此爲止了,“梅蜜”睜開了眼睛,銀色的火焰在瞳仁與虹膜之間流動,葛蘭的眼睛倒映着火焰,它就像最爲鋒利的劍刃那樣剖開了他的胸膛與腹部,火焰吞噬了他的皮膚,肌肉,即將侵入他的骨骼與內臟,就在這一霎那間,葛蘭突然意識到,這就是神祗的力量,它能夠破壞掉他身上的詛咒或是祝福,在火焰熄滅之後,他的灰燼就只是灰燼,就像他消散的靈魂,它們將永遠地被摧毀,再也無法獲得治癒與生命。
異界的靈魂以爲自己來不及了,深切的懊悔如同一隻利爪那樣攫住了他的心臟,他施放了法術,閃電將葛蘭推開,但他已經周身火焰,而這個火焰的威力他們是有目共睹——來不及了,他想,但他隨即聽到葛蘭在哀聲嘶號。
也許是這位女神覺得這樣的死亡還不足以懲罰一個企圖弒神的凡人,巫妖在識海中厲聲叱喝,即便是他們,在面對一個時仍然可以說是毫無勝算,但他知道他同居者和佩蘭特、凱瑞本又或是其他白袍那樣有着該死的底線,他只得瘋狂地轉動着他珍貴的腦子,試圖從這個死局中尋找到一絲生機……他竟然找到了——在葛蘭徹底地化爲灰燼之前,火焰居然逐漸地減弱與消失了,盜賊站在那裡,驚怖地看着自己裸露在外的心臟——他的肋骨已經被燒熔了。
“梅蜜!”黑髮的施法者大喊道。
是的,站在那裡的是梅蜜,葛蘭的愛人,不是,更不是神祗,她的眼睛只在葛蘭的身上停止了短短一瞬,就含着無限的掙扎與悲哀重又倒下了。
葛蘭顫抖着,一半是出於痛苦,一半是出於欣喜,或許還有一些恍惚與懷疑,但他在看向克瑞瑪爾的那一刻,黑髮的施法者就點了點頭。下一刻,盜賊就倒下,斷絕了呼吸,幾個呼吸後他化爲了深紅色的灰燼,異界的靈魂可以說是屏息靜氣地等待着,幸好只過了比以往要長上三倍的時間,那些灰燼又重新凝結起來,葛蘭重重地喘息了一聲,甦醒了過來。依舊四肢齊全,感官敏銳,但神祗的力量仍然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印跡——一條條如同雷擊紋的傷痕爬滿了他的臉和身體,尤其是胸膛,那裡深黑灰的顏色就像是滲入了內臟的污穢。
“她還……”他說。
“她還在。”黑髮的施法者接着說,然後他看到葛蘭的臉上緩慢地浮現起了真切的笑容,從微笑、輕笑一直到狂笑,他的眼睛裡又重新充滿了希望。
——這可不太應該。會這麼說的當然除了我們的巫妖大人之外別無他人,他就浮在識海表面,這可真難得,因爲知道自己就算浮在表面,也無法掌控身體的緣故,除了必要時刻,他幾乎都在識海深處冥想,記憶與推展法術,又或是在另一個靈魂的記憶碎片裡翻來翻去——當然,不是說他一直在找片和小說,即便是,那也只是爲了更快地獲得另一個位面的資訊與小說。
曾經的不死者簡直就是摩拳擦掌,只等着明天他掌握身體的時候好好地研究一番了,一個已經夠特殊的了,而一個凡人,好吧,一個不那麼虔誠的牧師,居然也能夠與一個神祗相抗衡,雖然說她的反抗是那麼的微弱,但確實成功了那麼短短一瞬間,而這一瞬間就是葛蘭未被徹底摧毀的關鍵之處。
——別太過分,異界的靈魂警告說,她是葛蘭的愛人。
——我知道我知道,巫妖敷衍的說,我都要懷疑她不是葛蘭的愛人,而是你的愛人了,好吧,就算她誰的愛人都不是,但她至少是神祗的,我絕對會謹慎行事的。不過我們現在可以猜一猜,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是梅蜜還是那位女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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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蜜在第三日醒來,但醒來的同時就算是伯德溫也能覺察出這不是那個曾經傾慕過他的弗羅牧師,而是一位神祗。
“我們應該如何稱呼您呢?”佩蘭特問,精靈是安格瑞思的造物與寵兒,在他們之中沒有第二個牧師,也沒有聖騎士的情況下,唯一能夠對這位陌生的(雖然大家都已經有所推測)的神祗提出問題的,也只有他了。
“你們可以稱我爲唯愛之女。”梅蜜說。
衆人暗自交換了一個眼神,果然如他們所猜測的,站在他們面前的正是弗羅,唯愛之女是信徒們對她的諸多稱呼之一。
“那麼,唯愛之女,您爲什麼會到這裡來呢?”佩蘭特說:“這裡是雪蓋沼澤,一個被衆神遺棄之地,滿是污濁與泥濘,生長着醜惡的野獸,就連放置您秀足的雪花石與鮮花都難以找尋,而您的信徒最近的一個也遠在百里之外。”
唯愛之女,也就是梅蜜,微笑了一下,這個微笑簡直如同晨光一般地耀眼,就連李奧娜也不禁爲之神思恍惚了一會:“我不是來到這兒,”她聲音曼妙地說:“我是爲了你們而來的,美麗無瑕的精靈與聰慧強壯的年輕人類。”
“我們?”麥基傻乎乎地說。
“呃,”唯愛之女微微呆滯了一下,將自己的視線從麥基身上收回來:“當然,還有一個可愛的侏儒。”
“那麼。”黑髮的施法者在深深地鞠了一躬後說,“我們有什麼能夠爲您效勞的嗎?”
“有。”唯愛之女毫不遲疑地說:“我知道你們正在追索一個金屬龍的秘藏,”她說:“這個秘藏之中有着一個屬於我的珍寶,幸運的人們,我需要重新得回它。”
“您知道珍藏在什麼地方?”
唯愛之女似笑非笑地看了高地諾曼的王女一眼,一個高貴的神祗看向一個淺薄凡人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珍藏的位置在不斷地變動,”她看向克瑞瑪爾:“對嗎?”
“是的。”異界的靈魂說,一邊微微頜首,這個珍藏的位置每天都會改變些許,唯一不變的是最終的目的地總是極北之海,可以想象,如果沒有那隻黃金骰子指引方向,他們就算是到了極北之海,也會因爲少許的謬誤而差之千里,即便沒有就此長眠在那片雪白與碧藍共存的冰寒之地,也只能徒勞無功地返回龍火列島。
或者說,如果他們實在不那麼情願的話,也可以捕捉幾隻雪熊或是狐狸回去,那樣也算不得兩手空空。
“我可以幫助你們,”唯愛之女說:“我的力量是你們無法想象的——而我只要拿回我自己的東西。”
“即便沒有您的慷慨之舉,”佩蘭特說:“我們也會將屬於您的珍寶安然無缺地交付到您的手中。”這可以說是一個委婉的拒絕了,但唯愛之女只是輕微地搖了一下頭,“狂妄的精靈,”她略帶責備地說:“你不知道你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她的面孔上掠過了一絲不安與憎恨的陰影:“你們的敵人頑固,強大而又卑鄙,只要稍有疏忽,你們之中的每一個人都會死無葬身之地——甚至你們的靈魂也無法迴歸到你們敬愛的神祗腳下,尤其是你,”她提起指尖,在佩蘭特的額頭上略略一觸,“死亡的陰影就像是夜幕下的鉛雲那樣籠罩着你,而你一無所覺,精靈,在一個神祗面前,你要懂得謙卑。”
“記得我的話。”她最後這麼說,就又一次地昏厥在地。
這次是佩蘭特及時地接住了她柔軟的軀體,略等了一會,葛蘭從一蓬矮松林後轉了出來,他神色陰沉,要異界的靈魂來說,盜賊的面孔纔像是夜幕下的鉛雲呢——他一言不發地接過了梅蜜的身體,走回到他們的帳篷裡,李奧娜收回視線,這兩天都是盜賊在一絲不苟地照料梅蜜,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但她不覺得梅蜜還在那具軀體裡。
克瑞瑪爾在巫妖的指導下施放了一個法術,這是一個高等法術,雖然如果是要隱瞞一個神祗的話可能有所不足,但曾經的不死者敏銳地覺察到唯愛之女現在正處於一個非常、非常、非常虛弱的狀態,她在昏睡的時候只有面臨被摧毀附身的軀體的危急情況時纔會醒來,最可笑的是,作爲一個神祗,她竟然無法完全地湮滅一個凡人的靈魂——梅蜜還在,甚至能夠反抗她,這裡巫妖都要感謝葛蘭了,如果不是他,梅蜜不會從一個不怎麼虔誠的牧師成爲了一個幾乎的僞信者,她曾經在得到力量的時候無限地崇敬弗羅,但隨着她對葛蘭的愛意逐日遞增,她反而對弗羅的教義產生了厭倦與牴觸的情緒,這導致了弗羅根本沒有辦法如同操控其他牧師那樣地操控梅蜜——但梅蜜確實是一個擁有着強大天賦的人,不然在數萬個弗羅牧師中,弗羅也不至於就挑選了她,更正確地說,只有她能夠聽到弗羅的召喚,真是太可惜了,梅蜜如果沒有出生在弗羅神殿裡,她或許可以成爲一個出色的施法者,但既然她的母親是個弗羅牧師……
“怎麼,”佩蘭特說,“你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嗎?”
侏儒麥基躊躇不定地扭了扭手臂,磨磨蹭蹭了很久才決定告訴佩蘭特,如果可以,他想要返回龍火列島。在離開之前,他發誓一定會徹底地,再三地檢查伯德溫的手臂,保證它不會在之後的戰鬥中出問題,或者他還可以留下一些屬於機密的圖紙與文件給施法者,這樣萬一出了事兒,施法者也能按照圖紙和文件上說明修理那條手臂。
“但是,”佩蘭特說:“我們現在已經深入雪蓋沼澤了。你確定能獨自一人走出那麼長的路程而不遇到可能的危險嗎?”侏儒想了想,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起來,他當然知道他們這幾天一片平靜只是因爲黑龍驅趕了這裡的大部分怪物,但如果他折回去,可不擔保不會有飢腸轆轆的怪物準備着把他當做回家的第一餐。
“我們離開雪蓋沼澤後的第一個落足點就是‘鐵骨頭’。”佩蘭特忽然說。
“鐵骨頭?”
“是一座矮人城市。”佩蘭特說:“到時候我們可以請矮人的商隊把你送到碧岬堤堡,然後阿爾瓦法師會把你送回龍火列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