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奧娜這裡當然不止這麼一塊蜜糖,就連精靈也攜帶着雪蜜,但這是阿拉提力特人商討後用一塊雪熊皮與王女換取的,雖然王女起初只是因爲喜歡這個胖乎乎的小女孩纔拿出蜜糖來的——但在阿拉提力特人的認知中,只有衰老和殘疾的人才需要他人無償的饋贈,隨意的贈予對於成年的阿拉提力特人來說是羞辱,對於孩子來說簡直就是一個詛咒了——如果王女依照葛蘭的話,只是給了納努克的小女兒一塊鯨魚肉的話,那麼她的父親可以用其他的東西來交換,但既然這是一塊蜜糖,用來交換的物品價值當然也就有了很大的提高。
唯一不曾參與其中的人只有部落的薩滿,他拒絕的原因是因爲他太老了,就連海水的鹹澀味都嘗不出,當然也嘗不出蜜糖的滋味,沒有誰能比在貧瘠而荒涼的極北之地艱難生存的阿拉提力特人更憎恨“虛耗”這兩個字了,他們的薩滿也不例外。但當他看見那些年輕人,那些孩子爲了蜜糖的滋味而展露笑容的時候,堆疊着層層累累的,如同老舊卷軸的皮膚的面孔上同樣露出了愜意而溫暖的神情,就像是他的嘴裡正含着一塊最純正,最柔軟的蜜糖,而這塊蜜糖不但滲入了他的喉嚨,更是滲入了他的心裡。
“我聽納努克說,”薩滿說:“你們需要我們爲你們造一艘大船。”
“是的。”佩蘭特說。
“但你不想爲了這個而殺死一頭大鯨。”
“如果只是爲了造船所需,”佩蘭特說:“我們可以去尋找鯨骨。”
薩滿的眼睛早已佈滿白色的陰翳,只有中間一點還勉強可以看到一點影像與亮光,他握住自己的木杖,木杖上懸掛的雪熊毛與狐狸毛隨着永夜海上吹來的風簌簌而動:“所有的大鯨,在它們感覺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就會遊入黑暗的海溝——那是海洋的深淵,猶如斧頭劈出的一道狹縫,風、陽光、普通的魚類都無法進入的地方,鯨魚耗盡最後一點力氣進入到那裡,任憑自己被窒息而死,在它們墜落到最深的地方之前,會有成千上萬的怪物吃乾淨它們的皮肉,徒留白森森的骨架沉入海沙——這不是幾十年,幾百年的事情,而是幾千年,或許更久,它們在那裡安息,肋骨與脊骨縱橫交錯,猶如龐大的密林,任何生物進入到那裡,就幾乎沒有離開的機會,”他陡然提起木杖,杖尖指着海面:“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部落裡曾經到來過一個強大的法師,帶着衆多的弟子,他們能夠御使怪物,喚來幽魂,也能夠召來雷電,火焰和水流。他們強迫部落中的男性殺傷了一頭大鯨,並隨着那頭重傷欲死的大鯨而去——人們都那麼傳說,鯨羣的墓地裡藏着不亞於巨龍的珍寶,但那些懾於法師的威脅而等待在那裡的人只等到了那個法師的頭顱,就像是一種嘲弄,一個完整的頭顱,連着脊骨,但也只有這些。”
“自然之子。”薩滿放下木杖:“你有一顆仁善而又剋制的心,但你要去做的事情太危險了——讓納努克和他的兒子去吧,他們都是勇敢的人,他們會爲你們帶回一頭大鯨的,不是雌性,也不是鯨羣中不可缺少的,它或許和我一樣,已經衰老而虛弱,我們的族人也需要它的肉和脂肪度過之後嚴酷的永夜,而它的骨架會成爲船隻的框架,它的皮將包裹着你們的船和我們的屋子,內臟則被用來充填狗羣的肚子,它會****乾淨淨地用掉,每個部位都不會被浪費。”
“我知道你向納努克索要了三天時間。”薩滿說,他向佩蘭特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但我聽到永恆的烏樓提魯說,或許你會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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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薩滿這是詛咒還是別的……什麼,反正佩蘭特精疲力竭地從海里走出來的第一天和第二天裡,他確實一無所獲。
在這兩天裡,他變成了一隻成年黑板鬚鯨,這種鯨魚可以輕而易舉地潛入到數千尺的海底深處,但他之前有記憶的那條海溝卻因爲地底變動而被封埋了起來,他在曾經是海溝的地方來回盤旋了好幾次,纔不得不承認,除非他們的隊伍中有着一個可以召喚屍骨的死靈法師,不然他們是沒有辦法從上億萬噸岩石與海沙下將大鯨的屍骨完整取出的。而其他的海底溝壑,不是因爲過於狹窄,就是因爲孳生了大量的海藻而被垂死的大傢伙們拒絕。在這個過程中,佩蘭特遇到過一個鬚鯨羣,它們友好地與佩蘭特打了招呼,也不介意告訴佩蘭特它們的墓地所在,問題是它們的墓地竟然是在接近七十七羣島的地方,這個距離……也未免太遙遠了一些。不過最讓佩蘭特爲之尷尬的是,因爲正值繁衍期的關係,還有兩位鬚鯨女士對這頭健壯的雄性同類表示了由衷而熱切的好感,表示不介意給他生崽崽。
後來佩蘭特不得不帶着鯨羣前往一處有着豐富的磷蝦與小魚資源的地方,在鯨羣們興高采烈大吃特吃的時候悄悄溜走。
“怎麼樣?”薩滿問。他身邊的學徒端着一盤新鮮的帶皮鯨魚油,這種油多嚼嚼吃起來很相似油脂含量豐富的堅果,現在大部分味道薩滿都嘗不出來了,但香味還是能感覺到的。
佩蘭特搖搖頭:“納努克呢?”
“他也沒有發現。”薩滿說,“他們遇到了一個鯨羣,但都只是些壞脾氣的虎鯨,他們的船差點就被撞翻了。”
佩蘭特看看地面,即便是永晝期,極北之地的地面也仍然是被大半封凍着,在這種充滿了冰晶與雪水的土地上,是無法催生出足以作爲大船框架的樹木的。
“你的同伴來迎接你了。”薩滿說,然後他就離開了。
來迎接佩蘭特的居然不是凱瑞本,也不是克瑞瑪爾,而是盜賊葛蘭,佩蘭特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葛蘭上下打量了一下精靈,就算是精靈,又是個德魯伊,從冰海中離開後,仍然不免有些狼狽,那些凝結在發間和眉毛上的水分全都凝結成了白霜與冰針,讓佩蘭特看起來有點毛茸茸的:“你還沒找到那個……骨頭什麼的?”
“沒有。”
“那些阿拉提力特人也沒找到大鯨,就算找到,”盜賊聳聳肩:“爲了我們的船,只怕還要折損幾條性命。”
“你想說什麼?”
“我們爲什麼不把……那位,我是說,唯愛之女給搖起來——我覺得她睡的夠多了,”盜賊抱着手臂,狀似無意地說:“她是個神祗,既然她也承認了,”他壓低了聲音:“懇求她,向她祈禱,我們也許就可以直接被傳送到極北之海了,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嗎?”
佩蘭特突然停住了腳步,他嚴厲地注視着葛蘭,而盜賊只是露出了一個平和的笑容:“我有什麼地方說錯了嗎?可敬的德魯伊大人?”
“唯愛之女的力量不是被用在這裡的。”佩蘭特說。
面對這個答案的葛蘭似乎並不意外:“爲什麼?是出於尊重,出於忌憚,還是,”他停頓了一下,“還是……因爲這是她僅有的力量了?”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盜賊的聲音徹底地湮沒在了來自於極北之海的海風裡,但佩蘭特還是捕捉到了。
“她很虛弱,”盜賊說:“還是殘缺不全?”
精靈沉默了一會:“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佩蘭特說:“也許你並不畏懼我們,或是不覺得我們會對你做些什麼,但是,葛蘭,梅蜜呢?”
盜賊站在原地,他的斗篷和外衣都是黑色的,當他凝然不動的時候,就像是矗立在永夜海里的一塊礁石。
“我並不覺得上一次你沒被真正地化爲灰燼是因爲唯愛之女心懷仁慈,”佩蘭特說:“而梅蜜只是一個牧師,要反抗一個曾經被她追隨的神祗,即便是殘缺的,她需要付出多少,忍受多少?我簡直無法想象,但,葛蘭,我建議你最好想象一下,思考一下,而不是像條瘋狗那樣,見到誰都想着狠狠地咬上一口——我們的路途危險而又漫長,如果你無法保有自己的理智,也許你應該和麥基一起留在阿拉提力特人的部落裡。”
然後,他沒再看葛蘭一眼,就走向凱瑞本與克瑞瑪爾的冰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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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提力特人的冰屋都建造的十分矮小,冰屋的圓頂完成後,他們再繼續敲鑿冰凍的地面,讓地面往下凹陷大約三到五尺,沒有什麼能比堅實的地面更能抵抗暴雪、颶風與怪物的侵襲了,一些阿拉提力特人甚至不留門,只在冰屋下方挖掘出一條地道進出,這樣就更妥當了。
精靈們的冰屋當然不可能選擇這種做法,克瑞瑪爾與凱瑞本的住處可以容許他們站直而不會碰到腦袋,異界的靈魂在建造冰屋的時候凝結了三塊純淨的冰磚,而不是用海獸的腸子,整個冰屋由此變得更加明亮,掛在冰屋門上的也不是海豹皮,而是一張從馬車裡拿出來的雪熊皮。冰屋裡暖意融融,漂浮着一股香甜的味兒,異界的靈魂將淨水球放在一個銀壺裡,淨水球讓壺裡的淡酒沸騰起來,淺玫瑰色的蒸汽不斷從小小的壺嘴裡噴瀉出來。
“要酒嗎?”異界的靈魂問,他打了個響指,有侏儒那麼高的銀壺傾斜過來,在一個巨人拳頭那麼大的杯子裡倒滿了滾燙的甜酒。
佩蘭特接過來,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大口,隨之完全無法控制地顫抖了一下,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的內臟都被冰凍了起來,“有食物嗎?”他問。
“醃鮭魚。”凱瑞本說,這不是他們從阿拉提力特人那兒交換來的,而是自己捕捉的,還有蟄伏在岩石縫隙裡的海蟹,雖然比不上龍火列島的青腹寄居蟹,但伸出來的爪子卻有寄居蟹的兩倍那麼長,裡面塞滿了肥美的肉,凱瑞本和克瑞瑪爾就像是阿拉提力特人那樣,在石質的扁平盤子裡倒上鯨魚的油脂,點燃後放上一塊石板,石板上灑滿鹽,擺着貝殼與蟹腳。
佩蘭特露出一個疲憊而愉快的笑容,在遇到了葛蘭之後,德魯伊發自內心地想要暖和一下。
他就地坐下,拿起一枚蟹腳折斷,將雪白的蟹肉放入口中——在尋找鯨骨的過程中,除了施法者,其他人是無法給予德魯伊太多幫助的,他索性讓同伴們在陸地上等待,海中雖然危險,但對於一頭龐大的鬚鯨來說,能夠威脅到他的東西又少了很多。
但這樣,就意味着他將所有的責任與壓力都揹負在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