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倫.唐克雷沒有權利,也沒有力量去挽留自己的導師,他甚至不敢告訴他的導師,他對雷霆堡的防禦法陣並不如人們所以爲的那樣充滿自信——雖然最初是他提出了這個理論,以進一步減少雷霆堡中留守的士兵與騎士,但當他真的那麼去做了,卻總是有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冬季的密雲那樣盤繞在他的心頭。
他走在城牆上的時候,向他行禮的人中十個裡面有三個身着長袍,原先狄倫爲此驕傲不已,畢竟除了雷霆堡,大概只有被巨龍與巨龍的子嗣統治着的格瑞納達能夠向世人展現出這份巨大而又優雅的力量,但年輕的法師又總是想起他在很小的時候,從吟遊詩人那兒聽來的,有關於雷霆堡的描述……他們唱誦雷霆堡如同山巒般堅固而高大的三重城牆,唱誦披戴盔甲,手持長矛,如同鋼鐵荊棘般的騎士,唱誦勇敢而又正直的領主與爵爺,先是摩頓.唐克雷,然後是伯德溫.唐克雷,唱誦在他們與子民的意志中永遠屹立不倒的旗幟——狄倫擡頭看去,在兩側如同刀鋒般聳立着的箭塔上,懸掛着屬於唐克雷家族的紋章旗幟——青綠的底色,站立着一頭灰熊。高地諾曼人崇拜大熊,因爲大熊強壯、敏捷而聰慧,這種身軀龐大的生物既不像獅子那樣暴躁,也不像狐狸那樣狡猾,但它們總能牢牢地守護着屬於自己的領地。
不知道摩頓.唐克雷知道他最憎恨的非婚生子最終塗抹掉了他,還有他所指定的繼承者的一切,會不會在泰爾的腳下輾轉難安,哀嚎悲泣?但無論是,還是不是,都無法動搖狄倫.唐克雷的意志。也許會有人覺得可笑,畢竟狄倫並不是老唐克雷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黛安長公主不但無情地羞辱了他,還奪走了唐克雷家族嫡子與長子的地位,讓一個身上不曾有着一滴唐克雷人血液的雜種成爲了他僅有的子嗣。而鑑於王室那不可動搖的尊嚴與權威,他連否認這個孩子的權利都沒有。無論是哪個男人,都會把這當做一種奇恥大辱吧——尤其是他看見狄倫.唐克雷那張與他簡直毫無相像之處的面孔時,即便他發了狂,傷害或是殺死狄倫也不會有人感到意外,更別說他只是對這個孩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有時候狄倫真不知道應該去憎恨誰?總是將所有的真相隱藏在扇子後面的母親?什麼都知道,卻都閉口不言的兩個“父親”?將整件事情當做一場喜劇來看的望族貴人?諷刺般地,一直稱他爲小唐克雷的先王?那些多嘴饒舌的吟遊詩人?還是年幼而輕信的自己?他永遠也無法忘記,當他走向摩頓.唐克雷的時候,後者用嚴厲的目光與鞘內的長劍將自己推開的情形——他知道自己的憤怒與惡意簡直就是毫無道理的,但它們就像是一羣貪婪的禿鷲,每當他在萬籟俱寂的深夜回到自己的房間,熄滅蠟燭,沉浸入冥想的黑暗時,它們就會撲打着鋼針般的翅膀乘風而來,啄開他的胸膛,叼出他的心來吃。
沒人知道,即便在他知道自己並非摩頓.唐克雷的親子之後,他仍然希望能夠獲得後者的讚賞——這當然是種幼稚的想法,他向先王提出,或許可以向雷霆堡增派更多的法師——他就是一個將來的法師,他的導師曾經告訴過狄倫,他會成爲一個非常強大的法師,這樣他即便不會揮舞寬劍,或是拉開長弓,也依然能夠站在摩頓.唐克雷的身邊,得到他的承認與喜愛。先王也許說了,也許沒有,但第二年,唐克雷的家族譜系上就多了一個名字——伯德溫.唐克雷,他只是一個平民,一個獵人,一個士兵,但他有着灰色的頭髮和灰色的眼睛,他是一個騎士,所以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獲得狄倫耗盡心力也無法得到的東西。第一次看到伯德溫.唐克雷的感覺真是難以形容,狄倫唯一知道的就是從那天開始,他就決定與他名義上的父親背向而行了。
在那之後,給予他最多支持的,除了他的母親黛安長公主,或許就是他血脈上的父親富凱了,不過狄倫.唐克雷覺得,富凱對於他最大的幫助,不是那些常人根本無從想象的財富與人脈,而是他爲顯現了施法者天賦的狄倫尋找來的導師,紅袍術士奧斯塔爾。
奧斯塔爾是個與人們所以爲的那種紅袍完全不同的術士,至少對狄倫來說如此,他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寬容溫和的長者,雖然在課業方面他的要求同樣嚴格而又苛刻,但狄倫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品嚐到那種屬於父子之間的醇厚情感——或許這並沒有錯,施法者中導師與弟子的關係,原本就要比血脈或是姓氏上的父子關係更爲親近。大約有三年之久,奧斯塔爾始終陪伴在狄倫身邊,勝過他的兩個父親,狄倫從他那裡得到的不僅是教導與指引,還有他一直求之不得的長者的愛。
如果說有什麼遺憾的,大概就是狄倫所有的,是一個法師的天賦而不是一個術士的天賦,否則他倒願意放棄高地諾曼的一切,跟隨着奧斯塔爾回到格瑞納達去居住與學習。當然,不行,雖然格瑞納達從不缺少外來的法師,但奧斯塔爾認爲狄倫在高地諾曼才能展現出他的才華與力量,爲此他不止一次地褒獎與盛讚過狄倫的智慧與靈巧,特別是雷霆堡的防禦法陣——紅袍術士認爲這相當的……富有創意,“對於一個施法者來說,謹慎當然必不可缺,”奧斯塔爾是這麼說的:“但對於施法者更爲重要的是,有着如同颶風般的思維與堪稱狂妄的勇氣——在這一點上,我必須承認術士是要強於法師的。”這麼說着的時候,他可以說是溫柔地撫摸了一下狄倫的肩膀:“我很高興你和我有着如此之多的相似之處。”
紅袍的弟子露出了一個細小的笑容,他無意識地將手放在冰冷的石磚上,上面迴旋着的電流擊中了他,激發了他掛在脖子上的掛墜所蘊藏着的防護法術,魔法的光亮引起了兩個術士的注意,他們匆匆趕來,在看到狄倫的時候立刻低下頭,謙卑地向他鞠躬致歉。
“不,”狄倫說:“你們……做的很不錯。”他站在城垛邊往下看,從這裡他可以看到傾斜的城牆下焦黑油膩的地面。原本每次大戰之後,收斂獸人的屍體以免腐爛後召來瘟疫的活兒就要幹上很久,但在有着上百名施法者的時候,那些骯髒血腥的軀體只需要加以猛烈地燃燒就行了——那天的黑煙與惡臭污染了近半個碧藍的天空,但來自於呼嘯平原的風很快就將它們吹散了,只有城牆和地面遺留着慘烈的痕跡,但沒關係,風和雨水會沖刷掉它們,等到溫暖的西風到來,城牆下的細草會迅速地生長起來,覆蓋掉最後一點難看的污漬。
“絕妙的是您的想法。”一個術士恭維道,他來自於格瑞納達,但他的身體並沒有巨龍的血液,而他的另一半非人的血脈也有點低劣,所以他對狄倫,一個真正的巨龍後裔的弟子抱着一種相當卑微與小心的態度——或許這裡的人並不瞭解那位紅袍,但在格瑞納達,沒人不知道紅龍的兒子奧斯塔爾,他的地位不但超過了大部分術士,甚至在龍裔中也佔據着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你們在施放法術的時候,”狄倫問:“有沒有感覺到什麼地方產生了衝突?”
“沒有,大人。”另一個術士說,他和他的同伴一樣,是個格瑞納達的尷尬人——爲一個法師效力可不是每個紅袍都願意做的事情:“您所繪製的防禦法陣簡直就如同精靈的迷鎖那樣精妙而又縝密。”
“並不都是我,”狄倫矜持地說:“我的導師奧斯塔爾給了我許多值得參考的意見與指點。”
“毫無疑問,”術士說:“奧斯塔爾大人的學識是我們根本無法與之匹敵的。”
狄倫微笑着,顯然他很願意繼續享受一會對於他和他的導師的恭維,可惜的是,一個騎士跑上了城牆,中斷了他們的談話。
“我記得我有命令過,”狄倫不悅地說:“非施法者未經我的允許不準登上城牆。”
“請您寬恕。”那個騎士拉開面盔,讓狄倫看見他的臉——他不是雷霆堡的騎士,而是新王的騎士:“我必須轉達我王的旨意,他正在等待着您呢。”
狄倫.唐克雷無奈地揮了揮手,他知道他的舅舅找他是爲了什麼,自從約翰公爵成爲了高地諾曼的新王后,他就開始不斷地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尤其是在繼承法被強行修改之後,他甚至連狄倫和黛安長公主都不怎麼信任了,畢竟在李奧娜重新奪回姓氏與地位前,對他最有威脅的大概就是黛安長公主與狄倫了——他瘋狂地想要生個孩子,他收攏了許多健康而又身份高貴的女性,讓她們成爲自己的情人,並告訴她們,一旦她們之中有誰生下了一個兒子,或是女兒,那麼他就會立即處死正在高塔中苟延殘喘的王后,立她爲後,並且讓他們的孩子成爲這個龐大王國的繼承人。
但那麼久了,沒有哪個女人的肚子能夠膨脹起來,就像他之前的妻子一樣,已經有人傳說,新王的種子太過乾癟,所以即便有着肥沃的土地,它也沒法兒發芽抽條。
這讓新王越發地瘋狂起來,他不但喝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藥水(鑑於他身邊就有着法師與術士),還悄悄地向幾個魔鬼或是惡魔奉獻了祭品,但不知爲何,他所做的一切都毫無見益——於是他開始反覆地向格瑞第獻祭,王都裡幾乎連一隻揣着雞蛋的母雞都找不到了,然後狄倫聽說他在搜尋有孕的婦女,從流民到平民,誰知道呢?反正他幾個月前頒下旨意,將原本屬於王女李奧娜的一座高塔與附屬的建築獻給了格瑞第,把那兒變成了那位女神在高地諾曼的主殿。
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格瑞第終於願意看向這位焦急的新王,他的一個情人懷孕了,他在確定這一點後的第三天就砍掉了他妻子的頭,在格瑞第的神殿中重新締結了婚約,並奉獻了更多的祭品,狄倫從格瑞第的牧師那兒知道,其中有着兩名祭品並不是普通的平民。
而且從那之後,新王就愛上了不斷地召回狄倫.唐克雷,詢問所有他能想到每一個問題,旁敲側擊,不擇手段地試探他的心意,對此狄倫可以說無奈至極,他對高地諾曼的王位並無野望,但他也知道這並不是說說就能解決的事兒,也許他確實需要和自己的生身父親富凱談一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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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佩蘭特找到鯨骨之前,阿拉提力特人就開始拆開他們的小船——他們將整條船隻浸泡在海水裡,任由海水泡軟海豹皮,這樣他們才能將柔軟的海豹皮剝下來,覆蓋在冰雪凝結的模具上,讓它僵直成另一種形狀。這樣他們才能將海豹皮一張疊一張地拼合縫製起來——就像瑟里斯人的魚鱗甲那樣,成爲一塊巨大的船殼。然後納努克的族人們取來了鯨魚——他們最終還是獵捕到了一羣鯨魚,鯨魚的油脂曾經是阿拉提力特人最看重的財富,現在他們把它們都拿來了,用來浸製海豹皮,讓它不至於漏水,在最主要的船首與船底爲位置,他們用了整張的鯨魚皮。在海豹皮與鯨魚皮的內部,阿拉提力特人的婦女們雙膝着地,忙碌着將鯨頭骨蠟塗抹在上面——但這還不是最後的一道程序,鯨魚皮與海豹皮鋪設完畢後,他們從很遠的地方搬運來了一種奇特的灰泥,這種灰泥在混入新鮮的血肉後陰乾,就會變的既柔韌又密實,遵循精靈的安排,這些灰泥上面又被覆蓋上了厚厚的地衣。
“我還是覺得……“侏儒說。然後立刻被盜賊按住了嘴巴——他可不想聽什麼這艘船或許會沉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