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唯愛之女。
葛蘭向後退去,並且轉開了視線,他早就發覺唯愛之女和法師一樣,對別人的注視很敏感,而且這裡還有着一個無論從什麼地方看都很爲危險的怪物。
在完全地退進一個隱秘的縫隙前,盜賊投去最後的一眼——這個動作讓他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由衷的悔恨——出乎意料的,即便在這種寒冷的境況下仍舊身着絲袍,並且不受其任何影響的唯愛之女突然顫抖起來,她在面對這麼一個怪物的時候甚至連當初的梅蜜都不如,梅蜜最起碼還會跑和尖叫,而她只會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直到怪物的觸鬚如同噴發一般地覆蓋了她的身體,她才恍如大夢初醒般的掙扎起來。銀藍色的光芒從她的嘴裡與眼睛裡迸發出來,灼傷了一些觸鬚,她乘機擺脫了它們,但在她能夠做到更多的事情之前,被激怒的卡烏奢的“使者”猛地張開了他的嘴,或者說,類似於嘴的東西。
曾經屬於祭司的腦袋從鼻子(大約)的地方斷折成了兩個部分,每一部分都生滿了尖銳細小的利齒——葛蘭在龍火列島吃過很大的海龜,肉味鮮美,而當地人還會斬下它的腦袋,陰乾後可以作爲一種刑具,盜賊一開始不明其意,後來那些人撬開海龜的嘴讓他看,從鸚鵡般的硬喙前端開始,到咽喉的深處,都生滿了密密麻麻的,令人不寒而慄的倒刺,這是海龜爲了防止它最喜歡的,滑溜溜的水母從嘴裡滑落而特意生長出來的——葛蘭現在看到的就是類似於這種結構的所謂的“嘴”,只是其中的倒刺要大得多,它們就像是一柄柄短匕首的尖兒,深深地嵌入唯愛之女的身體,讓她發出一聲痛楚異常的呼喊。
葛蘭的身體猛地顫動了一下。
更多的觸鬚涌上來,幾乎湮沒了倒在地上的唯愛之女,它們就像人類的手那樣緊緊地攫住肥美的獵物,不顧她的掙扎哭喊,把她送到那張猙獰的“嘴”邊——也許這個怪物儘可以一口咬斷唯愛之女的脖頸或是腰部,讓她因爲受傷過重,或是流血過多而死,但他沒有,他可以說是用一種慢條斯理的態度來享受這份難得的美味,每一次他的“嘴”戀戀不捨從唯愛之女曼妙的軀體上離開,都只帶走了一些零散的皮肉,暴露出下面的脂肪與肌肉,女性充滿魅力的身體很快變得噁心而醜陋,唯愛之女還在號叫,但這種號叫很快變得斷斷續續,有氣無力。
盜賊知道自己應該移開視線,但他不能,他以爲自己在看到梅蜜的身軀在變成一個無皮肉團的時候心中的愛意會迅速地消失,但他發現自己在拼命地祈禱,向他所知的任何一個神祗,還有一部分希望被他寄託在唯愛之女身上——既然她是弗羅的化身,那麼她或許會有辦法擺脫這個困境的,而且弗羅是個喜愛美憎惡醜陋的女神,或許她也會讓這個有幸被她暫時佔據的身體重又完美無缺。
唯愛之女確實是想要擺脫這種讓她感覺窘迫與憎惡的狀態,但她所用的方式並不是葛蘭所看到的——就在葛蘭的注視下,梅蜜的軀體驟然彈動了一下,她的手臂綿軟地垂下,眼睛閉上,從她的嘴裡,眼睛裡,耳朵裡,還有每個毛孔裡溢出了銀藍色的光芒,這些光芒並不像她作爲武器時那樣耀眼,反而有些黯淡,卡烏奢的“使者”小心地後退了一些,雖然他的觸鬚還是牢牢地抓着他的獵物,但他還記得那些光點賜予他的痛苦——但這次他沒有受到任何傷害,這些光點一瞬間就聚合在一起,在怪物和這具軀體的上方凝結成一個袖珍的女性形象。在看到這一切的時候,葛蘭與那隻怪物幾乎同時爆發出了一聲狂怒的吼叫。
唯愛之女——也就是弗羅的化身離開了她的牧師,一具再也無法給她幫助的軀體,留下梅蜜在一隻怪物的嘴裡。
葛蘭想要衝出去,想要用他的匕首刺入唯愛之女的胸膛,不管她是什麼鬼玩意兒,但他發現自己的身體是僵硬的,一動也不能動,他看向那隻怪物,後者的觸鬚只擊中了冰冷的空氣——而弗羅的化身早就消散逃走了,這讓卡烏奢的“使者”陷入了一個狂暴的狀態,他不再那麼小心翼翼的試探性地品嚐而是無所忌憚地大口吞噬,每一下那些尖銳的小牙齒都能在女性的軀體上帶走一大塊肉,葛蘭再一次聽到了絕望而又慘痛的叫喊,但這次的叫喊聲是那麼地熟悉,在佔據着這具軀體的神祗化身離開後,僥倖未被神祗的意志湮沒的梅蜜重新得到了身體的掌控權,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她的神祗不會傾聽她的祈禱,而且又有什麼人能在胸腹被撕開,暴露出骨頭,內臟流出的情況下祈禱呢?或許有,但那人不會是梅蜜。
梅蜜用盡最後一點力量艱難地呼吸着,在卡烏奢的使者忙於扯出她的肝臟時,她的上半個身體歪斜着,面孔朝向葛蘭,盜賊不知道她是不是發現了自己,但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那雙眼睛是那樣的明亮而又熟悉,充滿了苦痛與不甘心,她就像是將要熄滅的樹枝上跳躍的最後一朵火焰,當你以爲它即將熄滅的時候,它卻燃燒得更爲猛烈了——她正在遭受可怕的折磨,但她還是喘息着,不願選擇能夠剎那間結束這一切的死亡。
那是雙多麼漂亮的寶石眼睛啊,葛蘭曾經無數次地親吻過它們。他想要揮動手臂,投出匕首,從那個怪物的嘴裡奪回他的愛人,但他只是站在那兒,連一根手指也擡不起來,他胸前的匕首一反常態地冷冰冰的,沒有顫動也沒有其他任何表明它不同於普通武器的異狀,但盜賊知道它正在控制他的軀體,他在心中大聲地詛咒它,還有那個喚醒了它的人。
“這可不太好。”一個聲音在他的腦袋裡嗡嗡地想起,聽起來更像是一柄匕首的震鳴而不是一個人在說話:“你在詛咒一個可敬的存在,這很危險。”
“放開我!”葛蘭在心中大叫道。
“我只是想讓你冷靜一些罷了。”那個聲音“說”,“你真的覺得你能夠對付一個這樣的怪物嗎?他是卡烏奢的‘使者’,是他的耳朵,眼睛或是還有嘴巴,有着他的力量,雖然只是那麼一丁點兒,但也足以對抗一隻巨龍了,你覺得你衝出去會有什麼作用?呃,等等,或許是有的,他能吃得更飽些,哈哈,確實如此。”匕首用那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聲調笑了兩聲後:“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會有,你救不了你的小矮人,甚至救不了你自己,你身邊沒有哪怕一個同伴,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抓住你,然後把你撕成碎片,又或者,如果他願意,他可以讓你嚐盡了苦痛之後才得以前往哀悼荒原。”
“我也會。”盜賊在心裡說:“我也會,在我走出這裡之後,我會把你交給克瑞瑪爾。”
“一個不太明智的選擇,”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我真是不太明白你爲什麼會對這麼一個女人死心塌地,她並不是最美的,葛蘭,也不是最聰明的,她沒有地位,沒有財富,也沒有力量,連最起碼的貞節也沒有,你甚至不敢保證她生下來的孩子是不是你的,像這樣的弗羅牧師遍地皆是,好吧,就算你是在憐憫以及移情,不管怎麼說,你的母親也是一個弗羅牧師,但每一個弗羅牧師都差不多有着相似的經歷,梅蜜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也許你一走出極北之海就能碰上另一個,或者一百個,想想吧,那時候你一定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可笑——如果你在這裡死了,或者變成了一個殘廢,那就更可笑了。”
“我給過她承諾。”
“嗨!”那個聲音輕蔑地說道:“一個盜賊的承諾,簡直和一個娼婦的誓言差不多的滑稽,你是一個盜賊,一個老練的盜賊,犯下這種錯誤可不太應該。而且……”那個聲音停頓了一下,像是聽到了某種召喚,葛蘭向前看去,他看到了死去的梅蜜,她的寶石眼睛還大大的睜着,嘴脣打開,像是還在向她的愛人呼救,但她從脖子往下都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些殘破的內臟與骨頭碎片,現在那隻怪物正在吞掉她那雙美麗的長腿:“好像一切都有點晚了。”那個聲音幸災樂禍地說道。
“你還要出去嗎?”那個聲音問:“但除非你是個神,不然一切都無濟於事了。”
束縛着盜賊的力量放鬆了,他又可以行動了,但他怎麼也無法如他想象和以爲的那樣衝出去,憤怒地將匕首刺入那隻怪物的身體裡,他只是站在那兒,站在那兒,站在那兒——卡烏奢的“使者”在餮足離開後好一會兒,他才緩慢地解除了隱身的狀態,從陰影裡面走出來,走到梅蜜留下的些許痕跡前,那隻怪物最後連梅蜜的頭也吞進了肚子,地面上除了凍結着的血跡與碎屑之外什麼也沒留下,葛蘭跪下,雙手按在地面上,他摸索着,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麼,即便在黑暗之中也能看見東西的眼睛前一片模糊,他以爲自己在流淚,但他撫摸面頰的時候,卻發現那裡乾燥無比。
最後他只找到了兩根手指,也許是因爲太小纔會被怪物丟棄,盜賊抓着那兩根手指,冰冷的細小柱體從他的掌心一直冷到了他的心臟。
“我會記得的。”他說,一邊抓住他的匕首。
那個聲音突然大笑起來,“諸神在上,”它叫喊道:“你以爲我是什麼!”它在葛蘭的頭腦中尖叫,“你以爲我是那個蠢匕首嗎?”
葛蘭猛地繃緊了身體:“你是什麼?!”
“我是你,”那個聲音甜蜜地說:“是你,葛蘭,我就是你,你的理智,你的冷酷,你最忠誠的朋友,你屬於盜賊的那一部分,”它說:“還記得那個擺放在桌子上的蠟燭腦袋嗎?”
說完它就消失了,只留下盜賊一人。
周圍的光線突然不再那麼晦暗了,盜賊擡起頭來,緊接着,他迷茫地站了起來,因爲他發現緊握在手裡的手指不見了,血跡和無法辨識形狀與種類的碎屑也不見了,但他看到了那根點綴着羽毛與綢緞的柺杖,或說是碎片,它斷裂成了好幾截,萎靡不振地落在一根冰筍的陰影裡。
發生了什麼?他問,但沒有人或者聲音回答他,他抽出匕首,匕首安靜的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任何異樣,他呼喊着另一個自己,但得不到任何迴音。
是幻覺,還是真實?如果是幻覺,那麼它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唯愛之女是否真的走進了這裡,被卡烏奢的“使者”吞噬,還是卡烏奢的“使者”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在這裡過?
盜賊將匕首放回到原來的地方,選擇了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也許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只有一點是真實的,那就是他確實拋棄了他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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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麥基慢吞吞地往前爬着,之所以不是走,不是跑,而是爬,那是因爲他的脊背上還揹負着一個精靈。
精靈的身軀輕盈的就像是一隻大鳥,而且侏儒雖然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類的幼兒,但事實上他們的力量相比起一個成年人類來說毫不遜色,所以即便揹負着精靈一起走,麥基也並不是非常吃力的,何況每走出一段,他們都會休息一下,分享肉乾和精靈的雪蜜——當然,麥基吃得比較多。
雪蜜的香味在黑暗的甬道里傳的很遠,所幸並沒有引來什麼棘手的敵人,除了一些小蟲,麥基在把蘸了雪蜜的肉乾放在嘴裡的時候,每一口都能吃到兩到三隻小蟲,起初的時候他還會把它們吐掉,最後乾脆一起嚼碎了吃掉,反正這也是肉,很小的肉,但也許是蟲子也會彼此轉播消息的關係,他們每一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蟲子就會比上一次更多一些,更大一些。
麥基叫了一聲。
“怎麼了?”精靈問,不知道爲什麼,麥基總覺得他的語氣有些冷漠,也許是因爲自己既不是他的老友又不是他的族人的關係。
“有蟲子在咬我。”麥基說,一邊將手指放進嘴裡,蟲子咬掉了一小塊肉,他吮吸到了血味。
“那麼就走吧。”精靈說。
麥基再次揹負起精靈前行的時候,蟲子悉悉索索爬行或是飛行時發出的聲音變得有點過於響亮和稠密了——侏儒希望那只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