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故土

這是一個多子棋盤,就像精靈更喜歡他們的星盤而不是人類的戰棋,巨龍們也不屑於如愚蠢的人類那樣移動着不到五十枚的子兒然後表示自己正在思考。它們的棋盤上總共有三百個以上的棋子,分做十方,所以也有人稱它們爲十方棋——邪惡陣營的白龍,黑龍,藍龍,綠龍與紅龍,以及善良陣營的赤銅龍,黃銅龍,青銅龍,金龍與銀龍。

格瑞第坐在棋盤前,保持着人類的形態。有着尖銳指甲的手指挪動着上面的棋子,從謹慎如鼠的白龍,到卑劣醜陋的黑龍,再到性情暴躁的綠龍,然後是懶惰自閉的藍龍……接下來是虛僞的金龍,僞善的銀龍,愚鈍的黃銅龍,可笑的赤銅龍,懦弱的青銅龍……每個棋子都被格瑞第如同匕首般的指甲嚇得到處亂跑,又或是拍打着雙翼想要飛起來,但它們的活動範圍被限制在棋盤以內,根本無法逃脫紅龍的戲弄,只有紅龍的棋子憤怒地向格瑞第噴出了一口火焰。

“紅龍總是最好的,”格瑞第說,“你說呢?新王?”

格瑞納達的新王站立在門口,黑鐵鑄就的雙門聳立在他的身側,就像是陡直的山壁,他的面色一如既往的陰沉,但即便是他,也無法擺脫格瑞第賜予每個後裔的陰影,他向格瑞第鞠躬,深深地,幾乎將自己的頭放在了地上。

“過來,”格瑞第語氣輕柔地說,“坐到這兒來。”她對新王總是有點寬容,或許是因爲新王擁有着她最喜歡的那種近似於中性的美,從秀麗的面容到纖細的身軀,雖然格瑞第永遠不會稱他爲“王”,她總是戲謔地稱他爲“新王”——這個稱呼就像一個恥辱的綽號一樣跟隨了格瑞納達的王三百年,每當人們這麼提起他的時候,就能明白他對於格瑞納達來說只是個傀儡與裝飾——相比起上兩位格瑞納達的王,他被剝奪了許多應有的權利,只因爲他不夠虔誠以及恭順。

事實上,他永遠無法反抗或是忤逆格瑞第,她是他的“母親”,也是格瑞納達的“母親”,比他血統純粹的龍裔並不是沒有,在底線之內他可以任意玩耍,但如果他想要突破紅龍的底線,哪怕只是試探,也必然會迎來毀滅的終途。他坐到格瑞第給他指出的地方,也就是她的對面。

能夠被放置在這裡的座椅當然是最舒適的,侏儒的手藝總是異常精妙,寬大的椅子上雕刻着一頭向城市噴吐火焰的巨龍,你可以看見巨龍身上的鱗片,它邪惡的雙眼,城牆上崩塌的磚塊,絕望而痛苦的人類與盤繞在其中的熊熊火焰,在放置頭顱,手臂與臀部的地方包裹着人類的皮膚,裡面鼓脹着血肉,術士的法術讓這些皮肉仍然像是生長在原先的身體上那樣溫暖而又富有彈性,據說它們都是從十五歲以下的處女身上取得的,柔滑細膩超過任何一種鹿皮或是羊皮。

而華美的天鵝絨靠墊裡則填充着她們的秀髮,它們經過漂白,芳香又蓬鬆,比瑟里斯人的蠶絲或是南方諸國的棉花更好,據說這種靠墊在格瑞納達的黑市裡價比黃金。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格瑞第說。

“當然,它永遠都是最強大和最睿智的。”格瑞納達的新王說,一邊低着頭,看着格瑞第捏着一隻紅龍棋子的雙翼,把它提在棋盤上空,而那隻可憐的棋子只能從嘴裡噴出一點黑煙——然後格瑞第就信手擰下了它只有豌豆那麼大的腦袋,真正的紅龍把剩下的部分放回到棋盤裡,看着它踉踉蹌蹌地到處亂爬,並在它開始撕扯其他棋子的時候愉快地大笑。

“你還記得你的那個孩子嗎?”格瑞第說,一邊逼迫着一條藍龍正面對上一條黑龍,藍龍是五種有色龍中性情最爲溫和的那一種,有時候它們甚至能夠與一隻黃銅龍做鄰居,或是與人類的國家達成某種盟約,在格瑞第看來,這簡直就是一種最爲無恥的墮落,比起金屬龍它更討厭這些怯弱的傢伙,它總覺得就是因爲有了它們,有色龍纔會始終無法與金屬龍相提並論。

新王非常適宜地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的耳邊迴盪着細小的吼叫,還有皮肉被撕裂時發出的特殊的聲音,這讓他不寒而慄,因爲他知道自己和棋盤上的棋子並無太大區別()如果你真的以爲格瑞第的想法會受到某個被寵愛的孩子影響,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值得慶幸的是格瑞第的注意力似乎還集中在這盤昂貴的棋子上,不算那些罕有的材料,它們每個都被恆定了活化術,有一定的智慧,可以噴吐出火焰、酸液與雷電,在移動它們的時候,它們有時候會大聲嚷嚷來責備弈棋人的愚蠢行爲,像是“你走這步我會被吃掉的,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你這頭地精!”之類的——除了格瑞第,就連新王也無法避免受到它們的羞辱,所以當格瑞第在狀似懶散地和她幼子的幺兒說話的同時漫不經心地逐一撕掉它們的雙翼時,新王感到了一絲愉快的情緒從胸中涌起。

他知道自己不可避免的放鬆了一些,他一邊提醒自己繼續保持警覺,一邊回答了格瑞第的問題(再僞裝下去可能激起紅龍的怒火):“您是說我的長子?”

“是的。”格瑞第說,不過她隨後糾正道:“幺子。”

新王俯首表示同意,長子還是幺子事實上沒有什麼區別,那個孩子已經死了,他從一開始就很虛弱,而且雖然他把它交給了忠誠於自己的人,但那個孩子並未得到太多的照顧,這沒什麼可奇怪的,年輕的紅龍雖然對新王毫無情感可言,但它就和其他的紅龍那樣憎恨虛弱的後裔,如果那個孩子是從它的蛋裡孵化出來的,那麼紅龍會第一時間把它吞吃掉,以防其他紅龍以爲它是因爲受了傷或是生病纔會生下這樣弱小的蛋。而其他的紅龍以及龍裔也有着與其近似的看法與認知,所以他發覺這個孩子還頑強以及安靜地生存着的時候,就連新王也有點吃驚。

新王也知道他所謂的關切更多地流於表面,不過他當時也可以說是步履維艱,而且這個孩子也讓他感到失望,是的,作爲一條紅龍的後裔,他當然知道埃雅精靈從來就是他們的敵人和食物,但他本身並沒有太過強大的力量,所以必須轉向外界——當他(那個時候他還不是格瑞納達的新王)爲格瑞納達效力的時候意外地遇到了一個身形矯健的埃雅精靈的時候,他覺得這也許是個機會——他誘騙了她,雖然這個甜蜜的謊言最終只持續到了分娩的時候,畢竟一個母親不會不知道自己娩出的是一個嬰兒還是一個蛋。但他心滿意足。如果說有什麼不太好的地方,或許就是孩子的母親之後就被他交易給了一個巫妖,最是最妥當的處理方法,保證從身體到靈魂都不會出現任何意外,而且相當符合格瑞納達人的行爲方式。

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想要得到一個或許會非常強大的孩子,之前他曾經聽說過有着相似的範例,他需要一隻順服的野獸,一件精巧的工具與一塊沉重的籌碼,但他最後只得到了一顆瀕臨僵化的蛋和比前者更令人沮喪的後裔,新王失望得快要吞下自己的手指——對於那個孩子這或許是件幸事,他要到孵化的許多年才能夠展現出自己卓越的天賦,雖然將來他可能比他的兄長和姐妹們還要強大,但這讓他不必在還是個幼兒時就被套上枷鎖。可惜的是他的命運最終還是走向了新王所不樂意看到的那一面,新王與紅龍的後裔第一時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在他還未能對他們造成威脅的時候,他們撕裂了他的身體,看着他在火焰中化爲灰燼。

新王或許是有些遺憾(又或是說非常遺憾),但格瑞納達的人是不會爲了死者哀嘆或是尋求正義的,也不會徒勞地懷念與哀悼,他幾乎就要完全地忘記這個孩子了。

但今天格瑞第提起了他。

她的後裔立刻警惕起來,但他並不敢讓這種危險的情緒浮於表面:“他已經死去很久了,”他說:“是他的靈魂又出現了嗎?”紅龍的子女並未將整件事情處理妥當,新王也曾經召喚過幽魂去尋找過這個卑弱後裔的最後痕跡,但他們什麼都沒能找到。

“不是靈魂。”格瑞第撕掉最後一隻巨龍棋子的雙翼:“他是一個法師,強壯而又聰慧,”她這麼說,一邊浮現出一個豔麗的微笑:“很顯然,那個時候我們都被這個小傢伙愚弄了,或許我應該祝賀你,他完全達成了你最初的願望,兼備了精靈的狡詐與龍的決斷,以及超越了兩者的卓越天賦。”

新王有那麼一段時間無法確定自己應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他是應該感到憤怒的,紅龍的後裔有着不亞於紅龍的傲慢與狂妄,它們樂於戲弄敵人和食物,但如果反過來那可就不那麼令人愉快了;但如果那是個就算是格瑞第也要稱讚其強大與聰慧的孩子,那就表明新王的地位可以獲得進一步地穩固,是的,他不算弱小,但本身的力量在諸多紅龍後裔中並不出色,但他可以擁有讓其他人爲之豔羨不已的子女,他是他們的父親,權力與生俱來。

“他在什麼地方?”新王問,即便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夠得到答案。

“我已經讓奧斯塔爾去迎接他了,”格瑞第說,“他還是隻小龍呢。”

她那種慈愛的口吻差點就讓新王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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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龍”幾天前在一個村莊裡住下,這個村莊很小,更像是一個定居點,但因爲出產一種被人們稱之爲紅寶石的甜美葡萄而得到了領主的看重,這裡的人們要比其他地方的人更富足,雖然這種富有隻意味着他們可以吃到不曾摻雜泥土與木屑的麪包以及每人都有一條褲子,但這就足夠讓他們感到滿足的了。

在村子裡甚至還有着一個小小的酒館,酒館裡售賣村民們自己用那些受傷與提前掉落的葡萄釀成的酒,說是酒,實際上只是甜膩膩的渾濁液體,帶着沖鼻的氣味,底部沉澱着泥土與葡萄渣滓,但還是深受缺乏甜味與營養的平民們的喜愛,有些人從很遠的地方來,只爲了嚐嚐這種價格低廉,但對於他們來說味道相當美味的葡萄酒。

酒館有三個房間,一個房間飼養着牲畜,一個房間放置雜物,第三個房間是酒館主人夫婦的,他們不是那麼年輕了,但還很健康,據他們說是因爲喝多了葡萄酒。當村子裡來了一個旅行者的時候,也只有他們有膽量和條件招待他,畢竟村子中只有他們有額外的房間,而曾經是個傭兵的男主人即便到了現在也能夠扛起重達一百五十磅的橡木桶。

那個旅行者隻身一人來到這裡,如果不是沒有尖耳朵或許男主人會誤認爲他是一個精靈,他穿着一件及膝長袍,但是白色的,可能是個牧師學徒,男主人安心地想,而且他身上也沒有佩戴武器,沒有匕首,沒有短劍,也沒有弓弩,只有一個單薄的行囊——酒館的主人們讓出了自己的房間,自己住到雜物間裡去,看在那枚金幣的份上!

臨近黃昏時,酒館裡已經是人聲鼎沸,葡萄酒還是去年的,有些還生出了蛆蟲,但沒關係,不會有人介意,有些貴人還特意在奶酪上養殖蛆蟲,然後連着奶酪一起吃下去呢。

用來佐酒的菜餚並不多,河流裡的魚和跳躍在樹林裡的鹿,飛在天上的鳥都是屬於領主的,但鼴鼠和蛇不是,它們的肉有腥氣,但烤乾了之後就不那麼明顯了,不過今天誰的注意力也沒能在那些還不錯的肉乾上,酒館的女主人燉了一隻雞,一隻肥大的閹雞,香味就像鉤子一樣勾着每個人的舌頭和眼睛。

他們的眼睛跟着那個托盤走,一直跟隨到走廊裡,然後看到那扇門打開又關上,衆人一起發出一聲哀嘆,如果那個旅行者願意和他們坐在一起,也許他會同意分出一部分的,就算要出幾個銅子兒也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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