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酒館中的人們很快就聽到了一聲響亮而驚恐的叫喊,以及盤子與碗打落在地上的聲音,然後他們就看到酒館的老闆娘猛地從黑洞洞的走廊裡衝了出來。
“大地精!”老闆娘聲嘶力竭地叫喊着,揮舞着自己的手臂:“它們跑進來啦!”
實際上無需她提醒,人們也看到了緊跟着她躍出走廊的地精們,大地精是這裡的人們最爲恐懼的一種怪物,它們要比普通的小地精更大一些,頂頂大的那些可以有一個剛成年的人類女性那麼高,它們成羣結隊,拿着粗陋的武器,憑藉着數量的優勢不斷地侵擾與折磨這個村莊,每次出現都意味着會有人被它們吃掉或是殺死。
村莊太小了,沒有牧師,村莊的人雖然已經向領主遞交了懇請他派遣軍隊來圍剿這些地精的文書,但要讓領主在百忙之中關注這件事情,他們還缺幾個金幣。不管怎麼說,現在葡萄的觸鬚還很柔嫩,葡萄更是遙遠至極,這也是爲什麼他們會慨然同意一個陌生人在這裡住了那麼久的關係。
那些灰綠色的怪物尖叫着,向人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它們不辭辛勞地上下奔忙,直到將每一個人都恐嚇出了這座不大的酒館,沒人想到那個還在房間裡的外來者,就算想到了,也爲時過晚。
房間裡飄散着濃郁的血腥氣,而沒有帷幔遮掩的木牀上是一具殘破的軀體,它的腹部被尖銳的爪子剖開,大地精已經吃光了裡面的內臟,可以看到平滑的肌肉與白色的骨骼,外來者的頭滾落在地上,雙目緊閉,而一條握着椅子腳的手臂被丟棄在房間的另一端,看得出他確實有試圖反抗過。
房間裡數量堪憐的傢俱除了沉重的木牀,都遭到了大地精的破壞,門窗粉碎,衣箱被翻倒,裡面是空的(裡面珍貴的衣服已經被主人拿走藏起來了),原本靠着窗口有一把椅子和一個小圓桌,都是男主人在閒暇時候自己打造的,現在它們都被毀了。老闆娘端來的閹雞連着盛放它的大碗摔落在地上,陶碗自然已經無可挽回,鮮美的雞湯潑灑的到處都是,被黑色的泥地吸收,整個兒的閹雞悲涼地傾跌在碎木塊之間,兩條花束狀的腿向空氣中伸着。
整個酒館悄寂無聲,一隻家灰鼠禁不住閹雞的誘惑,探頭探腦地伸出了自己的鼻子,細小的觸鬚在它的鼻子兩邊顫抖着,黑豆般的小眼睛充滿了對肉食的渴望,它或許察覺到了危險,但貪婪最終控制了它的思想,它爬了出來,隨即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攔腰扭斷,它的血腥味兒瀰漫在空中,意外地要比之前的血腥味兒更濃重些。
紅袍的術士走了進來。
“很精妙的幻術,”奧斯塔爾說:“看來你有着一個無比卓越的導師,應該是,不然那時候他如何能矇蔽住兩個龍裔的眼睛,把你帶走呢?”
沒有人回答他,但就像是那些無聲無息中消失的大地精,那個悲慘的景象,也就是說,帶着甜腥味兒的空氣,被損壞的傢俱,殘破的肢體……它們就像是一層覆蓋在真實上的畫布那樣,緩慢而有致的徐徐拉開,露出如同外來者入住之前的平和景色。
沒有大地精,當然也沒有被殺的人,和被它們肆虐過的房間。
“你完全不必那麼做,”奧斯塔爾說:“我對凡人沒有興趣,只要他們別來妨礙我,我不會想要浪費我的法術。”
巫妖在心中大聲地發出嗤笑,說的就像是一個紅袍術士能夠多麼無害似的——在他假死離開格瑞納達之前,他幾乎一直被禁錮在一個小小的宮室裡,除了那些心不甘情不願的僕從,沒人注意和關心他,當然,不是說他很需要那些,他只是希望那些能夠祛除始終籠罩在他頭頂上的死亡陰影——他知道自己非常頑強,但也知道自己還能呼吸與睜開眼睛並不是一件能讓其他人感到高興的事情。他生命中最初的五十年因爲缺乏必要的養分而顯得格外孱弱與遲鈍,而即便是他身邊最卑微的僕從也能施放一個三級以上的法術,在強者爲尊的格瑞納達,這種差別簡直就是致命的,他暗中受到的折磨與欺凌並不比外界的奴隸少,也有僕從抽取他的血液,拔掉他的指甲,割掉一點皮肉去做實驗,畢竟他的本身就是那麼的奇特。
但這些都無法與格瑞第相比,格瑞第在曾經的不死者面前出現的時候他還非常地幼小,幼小到會期望自己的生活因爲這個雍容而華美的女人發生一些轉變——是有轉變,但不是好的轉變,而是壞的轉變,格瑞第顯然很好奇他是如何能夠存活如此之久的,爲了這個,她不介意施放一些小小的法術在克瑞瑪爾身上,而這些小小的法術,任何一個都要比侍從所施放的法術更邪惡與可怕一百倍。
有時候,巫妖也會奇怪自己是怎麼能夠堅持下來,沒有瘋掉,也沒有死去或是殘疾,他身體的每寸皮膚,每塊骨頭,每隻器官幾乎都再生過,就連眼球這種最脆弱的器官也不例外,或許大腦也有,只是在冗長的痛苦與昏睡中他失去了很多記憶。不過他的天賦被激發確實有着這一部分的原因,他至今仍然記得格瑞第的金色眼睛凝視着他時迸發的喜悅與興奮。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憑資質平庸的侍從們隨意擺佈的偶人了,但與之相對的,他發現自己想要逃離這個監牢的可能性更小了,在克瑞瑪爾小的時候,他還可以在飢腸轆轆的時候鑽到廢棄的庭院裡尋找漿果與地鼠,但現在他身邊永遠有着不下一打銳利的眼睛——即便是他進入到術士塔之後也是如此,只不過那些眼睛的主人從侍從換成了真正的術士。
他在術士塔裡等待了好幾十年,一個比沼澤更爲污濁粘稠的地方,戲弄、羞辱、背叛、出賣……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簡直比陽光和月光更爲尋常——導師將學徒獻祭給魔鬼,只爲了得到一個問題的答案;弟子將匕首刺入導師的後背,也只是爲了得到一支可能頗具威力的卷軸;肆意的調情與倉促的歡愉隨處可見,有時是爲了交易,也有些時候純粹是爲了滿足自己,當然有時候所謂的享樂也會成爲謀殺的另一種說法……巫妖一直覺得自己應該感謝巨龍與龍裔們旺盛的生殖能力,不然可能在他進入之前術士塔就不必存在了,但這樣似乎也是有着好處的,那就是每個被允許披上紅袍,離開法師塔的術士都不會有着什麼假惺惺悲天憫人的可笑情懷,他們就像是攀爬在蛤蟆脊背上渡過池塘的蠍子,邪惡不再是他們的行事準則或是習慣,而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一個紅袍術士不會對凡人做些什麼?別開玩笑了,如果是那樣,那麼格瑞納達的奴隸和工具,還有試驗品與祭品又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向格瑞第祈禱得來的?而且巫妖深知,一個紅袍術士是絕對不會介意遷怒的——既然奧斯塔爾沒有隱瞞自己的行蹤,也就是說他暫時不能以敵人的身份來面對克瑞瑪爾,但在這個(至少暫時如此)卑弱的施法者身上,這位已經連接失敗了兩次,若是可以,他一定很樂意不沾調料生吃了克瑞瑪爾,但他不能。那麼,在他走進這座酒館的時候,假如這裡還是坐滿了吵鬧不已的凡人,他肯定不會介意讓這裡變得更安靜一些,就像巫妖提前所做的。
奧斯塔爾凝視着這個黑髮的施法者,他看上去是那麼地年輕,雖然從人類的稱謂上來說,他是他的曾曾曾……祖輩——奧斯塔爾簡直不願意去想這種糟心的事。不過格瑞納達的譜系總是非常混亂的,巨龍只要不曾衰亡,它們的人類形態就永遠是年輕有力的,而龍裔也隨着所繼承的血脈的多少成分而擁有着少則百年,多則近千年的青春——理論上,畢竟現在還未出現過能夠將自己的生命保持的這樣久的龍裔。他們也不受弱者們所制定的所謂道德與法律的制約,只要他們願意(無論另一方是否被迫),就能隨心所欲地將對方攏入雙翼或是臂膀之間,格瑞納達的法律中也沒有如其他國家那樣強硬地將非婚生子與婚生子分割開來,新生兒只要有父母中的一方承認就能獲得格瑞納達的公民身份,至於他之後如何則要看她/他的天賦。
他們也不會如人類那樣居住在一起,締結婚約只是爲了鞏固權力,共享盟約,就像格瑞納達的新王與他最後一任妻子(事實上也是他唯一獲得格瑞第承認的妻子),新王住在王庭裡,而他的妻子居住在數千尺之外的巢穴裡,一龍一人之間幾乎毫無交集,除了在格瑞第認爲需要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生育了兩個子女,
就連普通的格瑞納達人也會盡可能地享有一個獨立的房間,如果你到了格瑞納達,你會發現即便是旅館的牆壁也是堅硬的石頭砌成的,有些奢侈的地方還會覆蓋上黑鐵,就連窗戶上也鑲嵌着有着複雜花紋的鐵花,這樣才能讓他們感到安全。
像現在這樣,兩個龍裔共處在一個房間裡,不由得就會讓他們感到壓抑和警惕,就像有小針刺着他們最敏感的黏膜。
奧斯塔爾唯一奇怪的就是直到現在他也無法感知到克瑞瑪爾身上的血脈,按理說,克瑞瑪爾身上的血脈,就父系來說,也要比瑞意特之流強盛許多,他應該能夠嗅到的,但即便距離已經那麼近了,他的感知還是略微有些遊移不定,可能是因爲他身上的另一半血脈是屬於精靈的關係?兩者的衝突顯然不僅限於反噬,奧斯塔爾感到遺憾,如果他能夠覺察到克瑞瑪爾的龍裔身份,也許他能做的更多,不過現在也不是很晚。
“真可惜。”奧斯塔爾說,“這是一隻好閹雞。”
他在那張撤除了幻術後完整無缺的圓桌邊坐下,但沒有坐在那把椅子上,那把椅子不但佈滿了污穢的油膩,四隻腳還不一樣長,看得出修補過的痕跡,他可不想坐在上面的時候因爲失去重心而產生什麼不可彌補的紕漏——他身體下的空氣旋轉着,呈現出半凝固的狀態,就像是一個圓盤托住了他的身體,而巫妖這時候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個簡短的手勢,這個手勢能夠解除奧斯塔爾的法術,而這個裝a與c之間的術士會四腳朝天地摔在地上,露出兩條光赤的白腿,他就一個勁兒地想笑。
不,巫妖努力收斂起這個惡劣的念頭,讓奧斯塔爾出醜對他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除了能夠痛痛快快地笑一場以及儲存起來作爲茶會上的小點心以外,是的,沒有一星半點的好處,反而會激怒這個已經壓抑了很久的紅袍術士,他在離開格瑞納達之前沒有聽聞過奧斯塔爾的名字,但這不是說他就對奧斯塔爾不夠了解。
曾經的不死者同樣走到桌邊坐下,他倒是不介意那把椅子,這幾天他已經很習慣了。
他知道紅袍術士正在做着估測,很多術士和格瑞納達人都會這麼做,衡量一個對手、敵人甚至盟友的水準已經成爲了他們的例行常事,很多謹慎的法師與牧師也會這麼做,就是不會那麼直白,而格瑞納達人是不會介意對方的看法的——弱者無需在意,而強者他們只會表示屈從。
曾經的不死者也想過是否要驅趕這些盤桓在酒館裡的凡人,雖然他不是爲了顧念這些喧鬧的傢伙們的性命,也不是因爲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那個竊賊或許會有些意見,但他如果想要推諉也並不是不可以,畢竟奧斯塔爾顯露的蹤跡只有龍裔可以注意到,而另一個靈魂不但不是龍裔,就連本土居民都不是。
但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從善,是的,他也是龍裔,讓一個原本就邪惡的人顯露出真正的面目與讓一個善良的人墮落對於龍裔來說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前者或許會讓他們感到無聊,後者卻能讓他們感到極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