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界的靈魂提着那柄在許多人的心中可能重達千鈞的黑鐵長劍,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在米特寇特跪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它思考了很多,它並不是真正的克瑞瑪爾,就如它在龍火列島時,它也不是比維斯真正的弟子,但這不是說,它就能把頭往沙子裡一戳,權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沒人會去關心這個身軀中的靈魂,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所需要的那個人——就像東冠原先的領主,比維斯的父親想要的是一個強大到可以遏制其他兒子野心,而又因爲陌生而暫時無法動搖其統治的施法者;而達達,後來的亞摩斯想要的是生命與自由,或許還有尊榮;伯德溫與李奧娜,諾曼人希望能夠得到一個讓他們得以苟延殘喘的平靜之地;以麥基爲首的侏儒們期望得到更多的封地與鋼鐵秘銀;亞戴爾是個好孩子,但他試圖在信仰貧瘠的龍火列島上首先矗立起羅薩達的神殿也是不爭的事實;商人們需要蔗糖與甜菜糖,奴隸們需要食物和秘藥,四處遊蕩的盜賊與刺客需要叮噹作響的金幣,每個人都渴望着從這棵茂盛而高大的樹木上摘取自己想要的果子。
有時候,異界的靈魂覺得自己應該感謝比維斯,不僅僅是因爲他留下的那份資產很好地緩解了他們當時的窘迫狀態,更因爲他給了他們這個機會——那個時候,異界的靈魂遠沒有現在成熟,它知道自己的行事與政策事實上都是有着很多紕漏的,只不過是身邊的人或是身體裡的另一個靈魂補救及時罷了。巫妖當然知道它的違和感從何而來,而他身邊的人,像是達達,還有那些大宦官,商人,也只以爲這都是因爲他只是個外人的關係,但如果那時他們身邊有既熟悉龍火列島,又熟悉陸上諸國的人,一定會好奇它之前接受了怎樣的教育?
但也正是因爲他們曾經在龍火列島上度過了一段不算短暫的時間,現在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才能至少在表面上做出一個本位面居民應有的姿態。對於格瑞納達人來說,他還是有些懦弱,有些愚蠢的良善,但這些並不是不可容忍,墮落(當然,格瑞納達人並不這麼認爲)總要比堅守來的輕鬆愉快,而且他還是一個施法者,施法者中,除了牧師之外,很少會嚴正地保有自身原有的立場。每個人都知道法師們最大的弱點在哪裡,他們可以拒絕情//愛,拒絕美食,拒絕享樂,但沒有哪個法師可以拒絕知識,他們纔是最貪婪的一羣,不然創立了死靈學派的就不該是法師而是術士或是其他什麼。
異界的靈魂沒有想過拒絕“龍牙”的指揮權,哪怕這塊甜美的蜜糖中混雜着荊棘和毒藥,如今可以說是一無所有的他還是必須抓住它,無論如何,哪怕只能從中得到微不可見的一點,也總要比雙手空空傻乎乎地坐在房間裡等着別人來殺死自己要來得強——巫妖曾經這麼做只是爲了混淆格瑞第與新王的視線,擺脫他們的控制,但這種小把戲只能玩一次,紅龍和其後裔的視線只怕在短時間內不會從他身上移開。
讓它有點意外的是,他還在廊橋上的時候,一個高而瘦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道路的末端,她一眼就看到了異界的靈魂提在手中的長劍,這柄長劍並不是人人都能熟知的,但她之前是米特寇特的侍從,難道還有誰能比她更熟悉這柄長劍的嗎?她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額頭緊緊地碰着溼冷的地面。
在看到這個有着惡魔血脈的侍從時,異界的靈魂終於察覺到他一直忽略的是什麼了——那是他在白塔,在雷霆堡,在龍火列島的時候都從未感覺到畏懼與彷徨的原因——凱瑞本,唯一一個從未向它索取什麼,而是不斷給予的那個人,不在他身邊,可能永遠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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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遙遠的彼端,高高坐在銀冠木樹尖上的精靈遊俠擡起了頭。
他尋找了很多地方,從星光河一路往下,他去了已經是一派渾濁灰暗之色的白塔,在那裡見到了已經完全被邪惡的氣息污染的安芮,她也看見他了,但她奇異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也沒有向任何人示警或是攻擊遊俠;他越過鷓鴣山丘的時候,發現那裡已經有大半的土地種上了那種可以令人嚴重上癮的菸草,就連丘陵也沒有例外,他們上一次經過這裡可以遮沒膝蓋的細草都被剷除了,只有菸草帶着鋸齒邊的葉子在隨風搖曳,在月光照亮它們的時候,精靈遊俠想起克瑞瑪爾在離開龍火列島之前已經想到了或許可能控制這種作物氾濫的方法,但是……;他在碧岬堤堡謁見了哈威大公,他並不像那些真正的獨裁者那樣意氣風發,精神百倍,他的褐色頭髮全都變成了醜陋的黃白色,面容蒼老,皮膚上滿是皺褶,就連眼睛中也常年充滿了血色,碧岬堤堡實行的是全軍事制度,律法嚴苛,尤其是菸草,無論販賣還是吸食在這座港口城市都是重罪,潔白如雪的城牆上掛滿了罪人,他們的家眷淪爲流民,城牆下的哭嚎哀叫終日不絕,凱瑞本和阿爾瓦法師提起此事,但無論是法師還是精靈都無法拿出比這更好的方法——菸草的利潤實在是太高了,而效用又是那樣的顯著,據說吃了它的人,不但可以立刻驅走疼痛,還能不再感覺到飢餓與乾渴,在人們吃點菸草就能馬上進入神靈一般的境界時,他們又怎麼會留戀俗世的東西呢?對他們來說,沒有什麼不可以交換的,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放棄的,所有阻擋他們的人都是惡魔,魔鬼,最邪惡的深淵怪物!
不單單是那些已經被菸草迷惑的人,就連那些被菸草迷惑後,又得到了牧師的治療,去除了毒癮的人,還有那些聽說過這種奇妙作物的人也在抱怨和詛咒哈威,還有阿爾瓦與安東尼奧。他們覺得這種菸草沒什麼,它能帶來如此美妙的享受,那麼略微有一點點危害也是可以得到原諒的,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東西——一些人甚至勸說哈威,要他放開菸草的控制:“有監管的售賣難道不比放肆的走私更好些嗎?”還能收取稅金,遭到拒絕後他們不是搖頭嘆息就是暴跳着咒罵哈威的石頭腦袋。
哈威和阿爾瓦也曾經帶着議員們去看過那些因爲無法從菸草中自拔而窮困潦倒,形容枯槁的人,但效果並不盡如人意,沒有人就此認爲菸草應該被禁止,他們大略可以分爲兩種人,一種人認爲這些人只是意志力太薄弱,無法經受誘惑纔會淪落自此,而另一種人認爲這種菸草固然有害,但他們大可以售賣給碧岬堤堡之外的人啊,他們和金幣可沒什麼仇怨,只要控制好自己和子女不去接觸這種菸草就行了。這兩種論調在碧岬堤堡居然還成爲了一種風潮。
就連奧布里也不得不承認哈威的決斷是正確的,如果碧岬堤堡還是一個被議會掌控着的自由城市,只怕在他們無休止地扯皮的時候,那種危險的菸草早就佔據了這座美麗城市的所有角落。但現在的情況也不能說是安樂無憂了,陰謀與恐嚇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哈威的士兵如果不三五成羣地走在街道上,那麼隨時會被拖入陰冷的街巷裡一刀割喉——總有些孤注一擲的人會去拿走身上最後一個金幣去僱傭盜賊和刺客;還有,在哈威還只是個執政官的時候,士兵們時常被邀請進入居民的家中喝上一碗肉湯,或是酒館老闆隨手遞出的一杯麥酒,但自從有被隱藏起來的罪人家眷往飲料和酒裡面摻毒,這種和樂融融的情景也再也看不見了。
作爲大公的哈威更是危機重重,反對他的人越多,他就不得不愈發嚴苛,而他愈發嚴苛,反對他的人也越來越多,這已經是個死循環,就連多謀的阿爾瓦法師也無法解決。
唯一能讓凱瑞本感到安心的是,支持哈威大公的人也不是那麼的少,還有羅薩達,伊爾摩特以及泰爾的牧師與聖騎士們,這三位善神在碧岬堤堡都有神殿和聖所,作爲信仰堅定的追隨者們當然不會因爲外物而輕易動搖。雖然如密黎兒,希恩渥絲,弗羅,沃金等神祗的一些牧師還頗爲推崇這菸草,認爲它能儘快地幫助他們進入冥想或是失神狀態,儘可能地靠近神祗,但這三位的牧師和聖騎可不這麼認爲,他們甚至對此十分警惕——這讓哈威大公的壓力減輕了不少,人們即便對這三位神祗不是那麼虔誠,也是願意對他們表示誠服與首肯,畢竟他們的教義從來就是傾向於大部分凡人的。
還有以小奧布里爲首的年輕人,他們和那些外來人一樣是軍隊中的人,哈威成爲執政官的十來年裡的所作所爲都被他們分毫不差地看在眼裡。他是一個威嚴的首領,也是一個寬容的長者,行事施政即便不能說完美無瑕也可以說是公正嚴明,他不是個自私的人,或更準確地說,他是個很少顧及自己的人——哈威是碧岬堤堡的執政官,而碧岬堤堡,正如人們所描述的,是南方諸國冠冕上的一顆珍珠。他以前的執政官,無需收受賄賂也能憑藉着商人們約定俗成的饋贈而一躍成爲令無數人豔羨的富有之人。只有哈威,他接受的饋贈,連同大半的俸金,一起奉獻給了碧岬堤堡。在那些商人們沒有覺察到的陰暗角落裡,那些受傷被迫離開軍隊的士兵和他們的家眷(以及殉職者的家眷)正是因爲有着他的幫助才能不至於淪爲流民,如果一個士兵死了,哈威會參加他的葬禮,幫助他贍養父母,照顧妻子和孩子,如果他的父母死去了,妻子又決定改嫁,無處可去的孩子還會被他領養——那些終日奔跑在執政官官邸的孩子們就是這麼來的,哈威沒有妻子,也沒有親生的孩子,他的房間裡空空蕩蕩,沒有護牆板,沒有掛毯與地毯,沒有帷幔,使用的紡織品不是亞麻就是棉布,簡樸的會讓人以爲走進了一個伊爾摩特牧師的房間。
他只有幾身用於出席宴會的華麗衣服,配套的珠寶事實上只有兩三套,只是他時常把它們打亂了佩戴,所以纔不至於一下子就被人辨認出來,但小奧布里知道他的別針上有一枚寶石早就裂開了,他找了阿爾瓦法師施放了一個小法術把它黏結起來,從外表上看起來似乎還不錯,但只要翻轉別針,你就能看到那條醜陋的裂縫。
這些即便他已經成爲了哈威大公後也未改變,在接受精靈遊俠的謁見時,他不慎踩住了自己的斗篷,然後所有人不無尷尬地看着那條斗篷在刺耳的撕裂聲中變成了兩塊——很顯然,用來製作這條斗篷的布料被存放了太久所以已經變脆了。
“這可太……”李奧娜含蓄地說,“你覺得他會需要……”她一邊做了一個手勢。而坐在她身邊的伯德溫笑着搖了搖頭,他覺得哈威大公現在需要的不是斗篷——他簽署了十張專賣證書,這些可以讓那些就像是雛鳥那樣無時不刻都在嗷嗷叫着張大的嘴巴安靜一些,至於蔗糖與甜菜糖,他們還可以向其他領主購買——有數十位諾曼的領主與騎士暗中向王女李奧娜獻出了他們的忠誠,他們帶來了大量的金幣,黑鐵與煤炭,還有一些珍稀的礦石。
“我代哈威大公向您們致以最誠摯的謝意。”和凱瑞本一起來到龍火列島的小奧布里說,他來也有着老奧布里的示意,如果操作得當,老奧布里可以用這十張專賣證書讓二十個以上的人閉嘴。
“我們更要感謝他對諾曼人的善意,”李奧娜說。
“正是如此。”伯德溫說,他伸過手去,和王女握在一起,兩人相視而笑,氣氛甜蜜而溫和。
“克瑞瑪爾呢?”在小奧布里離開之後,伯德溫問道。
“我還沒能找到他。”凱瑞本說。
“你們離開後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李奧娜不解地問:“是灰嶺,還是銀冠密林發生了些什麼?我聽說銀冠密林已經開始閉鎖了,是他們不允許克瑞瑪爾入內嗎?”
銀冠密林即便閉鎖,灰嶺仍然是在迷鎖之內的,克瑞瑪爾的離開是因爲……凱瑞本勉強地笑了笑:“不是因爲那個原因。”
李奧娜善解人意地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如果你找到了他,”王女說:“如果他無法進入銀冠密林,”她點了點地面:“讓他別忘記這裡,側島是他的領地,而這裡有他的朋友。”
凱瑞本只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急忙微微鞠了一躬表示感謝,錯過了伯德溫的愕然。
伯德溫差點忘記了,側島並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