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龍牙的騎士們也不免露出了畏懼的神色,沒有人能夠比與沙漠比鄰而居的人更能懂得沙漠的殘忍與可怕的了,如果說,沙暴是沙漠形諸於外的憤怒與暴躁,那麼流沙就是沙漠暗藏於心的陰冷與惡毒——尤其是這片將格瑞納達奉在環抱中的沙漠,它的流沙無論產生還是消失都從無預兆,一旦出現,那麼它所涉及的範圍最小也可以吞沒一整個商隊,它比沼澤更可怕,若是不幸陷入沼澤,人們還能憑藉着眼睛與手指找尋到機會,但在沙漠裡,你所能看到的和抓到的就只有沙子——而且這裡的流沙要比任何一個地方的更危險,術士們研究過,沙子的重量與顆粒的大小恰好可以和水融合成一個有着莫大抓力的黏稠漩渦,而水的浮力又不足以浮起一個人,普通人一旦陷入流沙根本就不可能憑藉着自己的力量爬出來,施法者可以,但動作必須快,在這點上,術士又比法師有優勢,畢竟後者只能施放已經記憶下來的法術,假如當時恰好沒有適合的法術,那麼……
風正在變得鋒利,壓制着克歐的力量透入深深的地下,他的壓力變輕了,獅身獸幾乎是出於本能地,一擡翅膀就掠上了高空,從這個高度,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已經顯露出一個優美的渾圓形狀,沙丘在沉沒,而原先凹陷的地方在凸起,最終和沙丘同化成一片平坦的沙地——而沙暴形成的帷幕也已經清晰可辨,它們就像是被無形的手拉着,向中間合攏,而這座龐大舞臺上的演員,也就是那些可悲的沙漠蠻族們,正到了要做謝幕表演的時候。
克歐突然有點無法理解黑髮的龍裔,與他的妻子與兒子不同,他樂於和人類接觸,當然,那個時候蠻族還不是那麼貪婪和愚蠢,而那些非格瑞納達的商人至少還有着一點屬於人類的情感,他不覺得自己會被一個龍裔欺騙,即便他比克歐還要年長一些,但總有些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克歐當然不知道自己有着和小雀號的船長考伯特,精靈凱瑞本相類似的看法,但他現在也開始猶疑了——如果只有成年的男性,他或許還可以用這就是戰爭來寬慰自己,但他已經看到了女人嗎,還有她們脊背上的孩子。
茉莉將身體伏在食蛛獸的背脊上,因爲食蛛獸如同巨型黃蜂般的外形,所以與其說是人類騎在它們身上,倒不如說是半夾半跪在它們相比起強健的胸膛和肥大的腹部相當纖細的腰部,不過這對於她來說算不得什麼,就像北方的高地諾曼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擅長駕馭馬匹那樣,他們也是從蹣跚學步的時候就開始學習如何騎着食蛛獸奔逃和追捕獵物了,這一次她有放棄了所有的東西,她的雙手十指得以深深地嵌入食蛛獸的前肢與身軀連接的地方,那個地方就像是特意爲人類準備的那樣有着一個弧形的外骨骼,連接着神經,他們在不能發出聲音的時候用手指按着那裡就能讓食蛛獸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現在,食蛛獸們根本不是依照人類的命令,而是遵從本能而拼命地奔逃着,沙暴的速度竟然是那麼的快,又是那麼的頑固,它不改變方向,也不見減弱,風裹挾着沙子吹過來的時候,就像是針那樣刺在食蛛獸和人類的身上,茉莉沒有被頭巾與衣服遮掩着的地方已經一片鮮血淋漓,但那不是最讓她恐懼的,讓她恐懼的是食蛛獸的速度正在變得緩慢,這倒不都是因爲它們在長時間的飛翔中喪失了力氣的關係,那些風沙持續地打擊在它們的膜翼上——雖然食蛛獸的膜翼並沒有那麼脆弱,但它們終究是有生命的,由血肉組成的,茉莉不是看,而是聽出了那些膜翼正在被撕碎——起初只是一些凡人的眼睛根本發覺不了的小洞,然後小洞連接在一起,變成狹長的縫隙,縫隙在翅膀的振動與風沙的雙重肆虐下被慢慢地撕開,最終斷裂……它們在風中發出殘破刺耳的叫聲,一片碎裂的膜翼摔在茉莉的臉上時,她緊緊地抓住了它,現在她只能向着他們曾經的神祗祈禱,祈禱食蛛獸可以堅持到沙漠的盡頭,那裡是沙暴也無法逾越的界限,到了礫漠,他們就可以停下休息——可能他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會失去自己的食蛛獸,但只要有食蛛獸肚子裡的卵,那麼他們的部族還是能夠延續下去的。
但茉莉有些捨不得,她的食蛛獸是她自己從一隻卵養育成一隻成蟲的,而不是如大多數人那樣從長老的手中取走蟲蛹,但她的懷裡還有着一個嬰兒,他是一個長老的孫子,也是他唯一的親人,長老在沙暴來臨時跟着他們一起逃走,但他的食蛛獸不知爲何暴亂起來,他被甩到沙子上……具體的情況茉莉不得而知,她只記得這個老人高舉着嬰兒大聲地喊叫着,絕望又悲憤,但沒有人敢在沙暴的威脅下停留,或許也有一點遷怒——如果他們聽從了穆薩的決定,就不必這樣倉皇而悽慘的逃亡。只有茉莉一個俯衝抓起了這個孩子,長老的眼睛與她兩兩相對,但那個瞬間太短暫了,短暫到茉莉根本無法從中讀出什麼,但茉莉想他是後悔了,部族中的每個人都在後悔。
他們將自己的生命與尊嚴寄託在別人的疏忽上。
嬰兒就在她和食蛛獸的背殼之間,食蛛獸的背殼極其堅硬,而且有凸起的荊刺,哪怕有厚重的沙鼠皮襁褓,這個孩子也一定感覺很不舒服吧,而且茉莉沒有手來抱着她,她只能壓低身體,將孩子包裹在自己的懷抱裡,但他沒有哭泣,也沒有掙扎,他的小臉皺着,緊閉着眼睛,沙子在他還未被風沙摧毀的柔嫩面頰上留下幾道鮮明的血痕。
但他是那麼的柔軟,又是那麼的熱,即便間隔着衣物,他的小心臟蹦跳着的力度也能讓茉莉清晰地感受到,她咬着牙齒,她知道現在不應該哭,這裡沒有可以容許她哭泣的時間與地方,但她的胸膛鼓脹着,一股股難以抑制的酸意從喉嚨與鼻腔中翻涌而出——她想讓他活下去,她也想活下去,但沙漠是那麼大,而沙暴前行的速度又是那麼地快——似乎命運覺得茉莉還不夠絕望,她聽到了族人們的呼喊,但不是喜悅的呼喊,而是驚恐的呼喊,一隻食蛛獸讓她驚訝地迎面而來,而上面的蠻族人有着一張似乎不那麼陌生的面孔。茉莉似乎在一次部族間的聚會上看到過他。
而與此同時,茉莉也已經看到了那根白線,不是追獵着他們的那根,而是攔截在他們之前——他們正在被沙暴兩面截擊,這不是自然可以做出的懲罰,穆薩是對的,格瑞納達人確實尋找到了操控沙暴的方法。
————————————————————————————————————————————
“沙漠蠻族一共有十個部族,”米特寇特說:“我們現在似乎只看到了七個。”
第三分隊的隊長向米特寇特和巫妖分別鞠了一個躬,而鑑於他們現在都在空中,巫妖施放了一個法術,好讓他們不必在扶搖不定的情況下對話。
“兩個部族已經消失在了沙暴中,”第三分隊長恭敬地說:“我們的騎士正在確保那裡已經‘乾淨’,而另一個部族似乎強迫他們的食蛛獸挖掘了洞穴,他們藏在裡面,期望可以從沙暴中僥倖得生——”說到這裡他邪惡地笑了一下:“我們的術士已經用火焰反覆灼燒了那裡三次,”他打開手掌讓兩位殿下觀看,以龍裔以及半精靈的視力,米特寇特和巫妖倒是可以毫不費力地看清那是什麼,那是一塊渾濁的玻璃,就像是琥珀包裹昆蟲那樣包裹着一枚焦黑的手骨。
巫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不,不需要懼怕,他沒有插手與沙暴或是火焰有關的任何一種施法行爲,而且那個也許會因此出現問題的異界靈魂也被他壓制在識海的最深處,在那裡他只能得到最模糊的信息,那麼,就是他在恐懼冥冥之中法則將要做出的判定,但等等,既然他沒有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遭到懲罰,這就表明,他的行爲並未被判定在“惡行”之中——就像是泰爾的聖騎士,他們也會參與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隨之而來的死亡也不會因此就忽略無辜之人,但只要他們沒有親自下令或是親手殺死那些人,他們的陣營就不會因此發生變化。
爲了最大程度地避免被察覺出他身上的違和之處,巫妖甚至巧妙地玩弄了言語之中的把戲,他從未清晰地指出要如何剿滅每一個蠻族人,但又會有那個格瑞納達人會無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呢。
當然,他是邪惡的,爲一個凡人嬰兒的死亡猶疑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真可惜,”米特寇特說:“我更願意看着他們在我弟弟的法術中哀嚎死去。”他話語中的意思很明白,格瑞第是樂於享受死亡與絕望的,能夠奉上的生命越多,作爲主持了這場行動的克瑞瑪爾就能更多地得到她的寵愛。
“沒關係,”巫妖說:“我確定我可以拿到最多。”
而後他沒再去欣賞米特寇特的古怪神情,而是舉起了手,火光在他的手指間衝向天空,將被沙暴浸染成灰黃色的天空照亮,就在幾個呼吸之間,沙暴突然猛地減弱了,速度之快讓已經陷入絕望之境的蠻族人以爲自己遇到了奇蹟,但笑容還未在他們的面孔上浮現就被恐懼重新奪走了位置,在垂落的風沙之後,是鷹首獅身獸和它們的騎士,他們盤旋在空中,形成一個圓環,或者說,那就是個絞索,而這個絞索將會套在每個蠻族人的脖子上。
一隻食蛛獸拼盡全力向外衝去,但一隻鷹首獅身獸立刻撲過去,就像所有貓科動物那樣,獅身獸分別用兩隻爪子攫住了食蛛獸的前半身與後半身,只略微一用力,就將它從腰部斷開,食蛛獸身上的蠻族落在地上,他的腰裡掛着金色的彎刀,表明他是個長老。但在格瑞納達人的眼裡,他只是一個無趣的玩物,因爲他面對敵人連武器也不敢拔出來,但那個騎士並沒有殺死他,而是任憑他倉皇地在沙地上狼狽地爬行。
長老似乎想要站起來,他向另一個蠻族人伸出了手,那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在猶豫片刻後將手遞給自己的父親,但他一拉之下竟然沒能把瘦小的父親拉起來,另一個蠻族人叫嚷着,然後長老的兒子這才發現他父親的腿正深深地埋在沙子裡,就在一轉眼間,沙子就從足踝淹沒到了他膝蓋。他想起了一個可怕的名詞,他衝着他的父親大叫,但他的父親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放開抓着他的手——但那個兒子顯然是個果決的人,他抽出自己的彎刀,將自己父親的手斬了下來。
“無盡深淵在下,”一個騎士對背靠着自己的術士說:“這確實是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他說,一邊舉起弩弓,將另一隻食蛛獸射落,那是個母親,抱着兩個孩子,她拼命地舉起其中一個,向她的丈夫哀求着——雖然她的丈夫知道這裡所有的蠻族人都難逃一死,但他仍然眷戀着這短短一刻,他轉過頭去,不看他們。
“我背對着你,”術士沒好氣地說,“你要我看什麼?看你的嗶——嗶嗎?”而就在這個騎士之後,其他的騎士們也立刻加入到了這個遊戲當中,他們的射擊是那樣的精準,即便有幾十個生性暴烈的戰士呼喊着用彎刀刺着他們的食蛛獸衝了上來,也沒對他們造成任何影響。
“我想吃個嬰兒。”格里芬突然說,然後,在米特寇特有意地放縱下,他猛地撲向了正在惶然不知所措的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