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灰嶺的管理者審視着她,“你想要我們做些什麼呢?”
身體裡有着一半精靈血脈的年輕領主什麼也沒說,但她的眼神與表情已經將她天真幼稚的想法一覽無遺地展示在管理者的面前。
管理者鋼藍色的眼睛裡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一絲失望之情。
“佩蘭特大人……”
“安芮,”管理者說,語氣並不嚴厲,卻讓少女畏縮了一下:“我們從不接受威脅。”
“我沒有……”
“並不是刀劍相向纔算是威脅,”灰嶺的管理者,精靈佩蘭特溫和地說,卻讓白塔名義上的主人羞慚地垂下了眼睛:“安東尼奧法師呢?你有沒有去詢問過他的意見?”
“……抱歉,”安芮低聲說:“我……”她侷促不安,結結巴巴地說,一邊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忘記了……”
精靈苦惱地嘆了口氣,即便以人類的方式計算,安芮也只有十九歲,若按精靈的年齡換算,她可以說還是個嬰兒,成爲領主也只有三年不到的時間——佩蘭特懷疑當初他們是否應該堅決地拒絕上任領主的提議——他瘋狂地愛着他的妻子,這份愛在安芮的母親不幸意外身故後達到了頂峰,並且拓展到了他們唯一的孩子身上——基於一個人類的狹隘想法,他認爲財富與權勢既能成爲小女兒的王冠又能成爲她的利劍,他堅持要讓僅有着一半人類血脈的安芮成爲他的繼承人,繼承包括白塔與鷓鴣山丘在內的一大片領土。依照他們所在公國的法律,女繼承人確實可行,但安芮的另一半血脈卻令一些守舊的頑固派詬病不己……而且他還有着一個嫡親的弟弟,那個弟弟還有着三個兒子。
最後還是上任領主的弟弟首先做出退讓,他尊敬和愛戴自己的兄長,爲此他自願放棄繼承權,只爲自己和自己的後代索要了白塔,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在他的兄長離開了這個世界後,他遵守了承諾,支持安芮成爲新的領主,並且派去了他的長子爲她效力。
那個正直而堅貞的年輕人愛慕着安芮,這個就連佩蘭特都有所聽聞,雖然他們的血脈相近,但如需必要,通過這種方式重新將分裂的繼承權融合在一起也不失是個好結果——就算是對俗世間的權利遊戲不怎麼感興趣的精靈也能看得出安芮並不適合做一個統治者,她一直被自己的父親保護着,個性軟弱,頭腦簡單,對很多事物都抱持着一個想當然的態度,你當然不能說她天性惡毒,但她做出的一些事情卻要比刀劍更能傷人。
譬如那個未曾出口的想法,或更正確點說,要求。
安芮認爲只要給出一次,抑是幾次無償且慷慨的贈予就能轉變白塔民衆的想法與立場,但佩蘭特知道這是錯誤的且不可行。德魯伊在成爲灰嶺的管理者前在這個大陸上游歷了近半個世紀,人類中既有他的朋友,也有他的敵人;他通悉他們的思想,瞭解他們的行爲,他知道在遭受過重大的創傷後,於人類而言,過於不平衡的施捨反而只會招來更多的嫉妒與貪婪,如果他們得不到自以爲應該得到的東西,那些暗地裡的不滿和抱怨很快就會毫不猶豫地轉化爲暴怒與憎恨。
而且現在的白塔還有一個深得民衆擁護的德蒙法師。佩蘭特見過那個孩子,他是三個兒子中最像父親的那一個,和他的父親一樣對精靈抱持着警惕疏遠的態度——另外,就像羅薩達的牧師們所認爲的,他可算不得上是個寬容良善的人。
那本可以說是差點毀了整個灰嶺與密林的法術書,正是德蒙交到芬威手上的,雖然他最初的要求是銷燬它,但灰嶺的管理者卻認爲這件事情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簡單——芬威是個性情執拗,寡言少語的孩子,但要走到那一步,說沒有人在背後推動佩蘭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
“我該怎麼做呢?”安芮難過地問道,但這句話更像是她說給自己的聽的。
“回去,”灰嶺的管理者說:“無論如何,既然德蒙已經繼承了他的父親的權利,那麼他也應當盡到一個臣子的義務,你應該回到白塔去,接收他的效忠,撫慰民衆,剿滅盜賊——我希望我們的老友安東尼奧法師安然無恙,如果確實如此,他將會是你的一大助力,”他略微思考了一會:“……灰嶺可以給予白塔援助,但必須在你確定它不會引起更大的災禍之後,讓安東尼奧儘快和我聯繫,我需要和他好好地談一談。”
他以爲自己很快就會得到迴應,但事實並非如此,安芮沉默不語,只是一味地看着自己的腳尖。
“安芮?”
“我可以不走嗎?”她說。
有那麼一小會兒,佩蘭特以爲自己的耳朵在戰鬥中受了不易察覺的傷,或是因爲過於疲勞而產生了幻覺,但安芮可沒那麼仁慈,她緊接着說:“我想要留在灰嶺,”她急切地說:“我可以留在灰嶺,”她越說越快:“我是一個半精靈,我只有十九歲,而我的母親,還有父親都已經死了,我有這個權利,我願意爲灰嶺服役六十年,讓我留下。”她伸出手去抓住了佩蘭特的外袍,湖藍色的眼睛閃爍着晶瑩的淚光。
而年長的精靈眯起了他的眼睛,“可你不僅僅是一個半精靈!”他後退了幾步,掙開了她的手指:“你還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我不想做這個主人了,”安芮任性地說:“它讓我厭煩,也讓我害怕。”
“那麼你想把這個責任交給誰呢?”佩蘭特問道:“德蒙?”
“按照法律和約定俗成的規矩來說,”安芮苦惱地交握起自己的雙手:“好像是。”她不太聰明,但也知道德蒙只會將整個白塔推往灰嶺以及銀冠密林的反面。
“可我不想回去——那兒有些什麼呢——一羣又一羣焦躁而無禮的平民,只會抱怨和質問的貴族、議員、行會首領、商人,還有那些似乎永遠也無法處理得完的公文……生命之神在上,我已經對這些早已厭倦透頂!我就不能留在灰嶺嗎?”她哀求道:“佩蘭特叔叔,請對我公平一點——那時候做出決定的不是尚在襁褓中的我,而是我父親。您就不能聽聽我的聲音嗎?”
佩蘭特看着她,這個被人類撫養長大的半精靈是那麼的纖細而柔弱,她的頭髮是亞麻色的,像她的父親,但要比他更柔軟稠密,帶着明顯的捲曲,長度差不多可以垂到腳跟,豐潤的臉龐小小的,可以用一隻手掌托起來,一雙溫柔的藍眼睛,這點與她的母親相似,卻沒有她母親的堅定與勇敢。
她的父親愛着一個精靈,他願意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和那個精靈所生的孩子,卻不怎麼喜歡其他的精靈接觸他的妻子與女兒,尤其是佩蘭特,他偶爾前去拜訪曾經的搭檔和朋友時,總能看見她丈夫的手放在腰間的劍柄上,他的嫉恨可以說是光明磊落,毫不遮掩,更不容許他們對他的生活與家庭置喙一二……佩蘭特以爲他會養育出一個人類——狡猾多變,野心十足的人類。
灰嶺的管理者曾經爲此煩憂過,但現在,他覺得還真不如去面對一個狡猾多變,野心十足的人類呢——最起碼的,她不會突然想要拋下所有的一切,自顧自地半路走開!
“回到白塔去,”經過一段更爲長久的思考後,灰嶺的管理者冷酷地命令道道:“讓它重獲平靜——”他逼迫性地注視着那雙天真無辜的藍眼睛:“以及,保護亞戴爾,你叔叔除德蒙以外唯一的血脈——既然你不想繼續擔起你的責任,那麼至少,你可以給白塔和這片土地留下一個正直可信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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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瑞本找到克瑞瑪爾的時候,他正在細心地打磨一隻圓滾滾的小棋子,伊爾妲的星盤還在,但棋子少了很多,幸好它們都是銀冠木的,要找到相同的原料再打磨一些並不困難,只是克瑞瑪爾發現自己的手藝完全比不上伊爾妲,伊爾妲能在只有櫻桃核大小的棋子上雕刻上魚和飛鳥,魚的鱗片與飛鳥的羽毛清晰可見。
所以放在星盤上的棋子,一些有花紋,而另一些光禿禿的,顯得很可憐。
“這是伊爾妲的星盤。”凱瑞本說。
“和伊爾妲的匕首。”克瑞瑪爾點頭說,他看到了在凱瑞本的腰裡懸掛着的那柄匕首,伊爾妲曾拿它來削果子給克瑞瑪爾吃。
凱瑞本先去見了灰嶺的管理者,他知道伊爾妲死了,以一種讓她的同伴與朋友無法置信,猝不及防的方式——雖然精靈們並不畏懼死亡,但誰也沒想到屬於伊爾妲的命運之火會如此突兀而匆忙地熄滅——就像是個拙劣的玩笑。
但遭受到最大打擊的還是克瑞瑪爾,他是看着伊爾妲死去的,雖然他已經殺死了那個偷襲了伊爾妲的巨人,但無論是誰,想要忘記懷抱着友人頭顱的感覺都不會是件容易的事。
佩蘭特擔心年輕的半精靈一時間無法從仇恨與恐懼中擺脫出來,爲此他特意提醒了凱瑞本,但就遊俠看來,他完全不必爲此憂心。
那雙黑眼睛依然是明亮而乾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