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在吵嚷什麼?”
“人們正在爲您的加冕典禮做準備。”侍女說。
狄倫站起來向露臺的方向走去,侍女微微擡起了頭,她也是一個法師,掩藏在寬大袖子裡的雙手捏住了施法材料,“怎麼,”狄倫察覺到空氣中傳來的輕微波動:“這點也不允許嗎?”
“您儘可以按照您想要的那樣去做,”侍女溫和地說:“但還請不要停留太長的時間,您和您的母親都有着很多的敵人,他們並不希望是您獲得國王的權位。”
狄倫微微苦笑,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在諾曼,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王都,在子民的面前也要如同面對敵人那樣警惕小心了?諾曼的歷任國王都是性情直爽到有點粗野的混蛋,他們時常縱馬穿過尖塔與尖塔之間的碎石道路,狄倫在小時候,經常趴在窗戶邊,看着老王帶着可親的臣民一同聲勢浩大地去打獵,或是單純地跑跑,除了簇擁着他的騎士與華貴的穿着之外,他看上去也和一個普通的諾曼男性沒有什麼很大的區別,而他的子民,或是和狄倫一樣攀附在窗臺或是露臺邊緣,或是擁擠在大路兩側,向他們的國王投擲手帕、鮮花與其他一些可愛的小玩意兒。
那時候,只要摩頓.唐克雷正在每年一度的敘職期間,一定就會跟隨在老王的右側,那是一個尊貴的位置,並且只有深受信任的人在能被允許出現在那裡,因爲老王用於拔劍的手正是右手——之後,這個人就變成了伯德溫,和摩頓.唐克雷有着一模一樣的灰色頭髮與灰色眼睛,而狄倫的身邊永遠只有她的母親和富凱。
有着一雙碧綠色眼睛的年輕人感到了一絲來自於心臟深處的劇痛,只是不知道是爲了哪一個,摩頓,還是富凱?他一時間有着說不出的心灰意冷,他爲什麼要承擔起他們交付的重任呢?無論是雷霆堡還是諾曼,或是狄倫能夠做的多麼出色,一個名義上的父親,一個事實上的父親,都不可能再看到了。但就在他躊躇不前的時候,侍女爲他做出了選擇——她上前一步,提起了帷幔,明亮的天光射入室內,與氟石完全不同的光芒讓狄倫的眼睛產生了輕微的刺痛,他伸出一隻手,按住了眼睛,而後在帷幔被再次放下之前推開沉重的門扉走了出去。
以鎏金的銅條彎曲做成立起的公熊與母熊的形狀,然後在裡面鑲嵌各種顏色的玻璃的高大雙門在侍女身後無聲地關閉,她環顧四周,在一尊石頭雕刻的怪物邊立住,這樣狄倫並不容易看到她,她卻能將這個年輕貴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她並不喜歡狄倫,狄倫的痛苦在她看來純屬無病呻吟。她是個法師,可惜的是她的父母只是一對卑微的手工藝人,靠着爲平民們打造耙子與犁頭杴爲生,甚至還沒有那個資格爲爵爺們打造馬蹄鐵或是箭頭,所以在一個法師發現她有着施法者的天賦後,她的父母倒是很高興可以得到一袋銅幣以及少了一張吃飯的嘴巴的。她的導師不能說是一個壞人,但正因爲他不是一個壞人,所以他很快就死了,失去了依靠的她不得不出賣所有能出賣的東西來維持自己的生計——一個女法師還是能夠引起不少貴人的興趣的,但在滿足口腹的同時,她還忙碌於積攢起自己的力量,一點也沒錯,就是積攢,你以爲法師是個榮耀而輝煌的職業嗎?要她來說,法師只所以會在很多人的眼中閃閃發亮,那是因爲在成爲一個法師的漫漫長路上,如同流水一般投入的金幣融了幾乎能夠打造一具和他同等大小的金像。
她遇到過好人,也遇到過惡人,做過好人,也做過惡人,最好的年華在爭鬥傾軋中悄然失色,留給她的只有苦澀尖銳的渣滓。她不明白會有人這樣地……矯情,她艱難的前半生告訴她只要有人願意伸手就要牢牢地抓住,而她的主人黛安幾乎就是匍匐在狄倫身前,裸露出雪白的脊背,讓她的兒子踏着自己的身體走上王座前的階梯,而他居然還在猶豫不決,莫名其妙地徘徊不前。
有趣的是,招攬她的不是別人,正是狄倫,他招募她還有另外兩位女性法師只是爲了她的母親黛安,畢竟男性法師不能每時每刻地守護在長公主的身邊,只是這三個人中,唯一受到了黛安看重與信任的人只有她,所以她就被派來看着她的兒子。
“他們在做什麼?”這是狄倫今天提出的第二個問題了。
侍女只是走過來隨意地瞥了一眼:“在雕像上鋪貼金箔和銀箔。”她又看了看更遠一些的地方:“還有絲綢,據說瑟里斯人在深冬時分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節日,所以爲了裝飾光禿禿的樹枝,他們會用絲綢剪成的葉子和花朵來裝飾,爲此陛下特意懸賞捕捉了幾個瑟里斯人,不是農夫,都是格外手巧的工匠與織女,有兩百個女孩在跟隨着她們學習。”
“太奢侈了!”
“但這是諾曼統治者的旨意,我們都要遵從,”侍女說:“如果您覺得有什麼不妥,您可以在成爲國王之後加以改變,但現在,您只要安安心心地等待就行了。”
這時候一行人正從城門的地方走過來,原先,諾曼並沒有那麼嚴格的法律,要求人們在進入王都之後需要下馬步行,但這些說起來無傷大雅的小細節都被約翰王以及黛安粗暴地加以補充或是修改了,進入王都的人們不但必須下馬步行,還要交出弩弓與高過腰部的武器,寬劍與長矛當然正在其列,這引起很多騎士與爵爺們的不滿,但女王陛下覺得允許他們帶着匕首短劍進入王都已經夠寬容的了,畢竟那也是非常危險的武器。
而這行人,風霜滿面,穿戴着被塵沙打磨的黯淡無光的皮甲,披着灰黃色的棉布斗篷,爲首者在胸前懸掛着紋章表明他們並不是普通的平民,而且狄倫認識他們,他們是雷霆堡與王都之間領地們的爵爺和騎士,其中一些在老王逝去之後仍然固執地堅守着忠誠的人因爲各種意外與事故死去了,他們的領地不是被新王賞賜給了他的寵臣,就是被黛安的人悄然佔據,而另一些人只能說是暫時屈服,或是更正確點說,也許是因爲他們的年齡給了他們足夠多的圓滑與狡詐的關係,他們一邊露出獠牙,一邊擺動尾巴,讓那些貪婪的小人既無法捉拿到他們的弱點,又無法找尋到合適的藉口,只得先行退讓。
狄倫的母親黛安長公主與約翰王都曾經要求過狄倫設法處置掉這些人,但一向溫和的狄倫卻在這件事情上寸步不讓,這些人不是伯德溫的附庸,而是唐克雷家族的臣子,他相信自己終究是要繼承唐克雷的姓氏,並且作爲一個唐克雷而死的,他無法顧及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已經無法追究,但他絕對不會允許這些人在陰謀與猜疑中白白地死去。
“讓這些人來見我。”狄倫說。
侍女聽從了他的命令,但就在狄倫看着那些人踏入他所在的高塔投下的陰影時,一個噩耗突然降臨到他的身上——侍從通報他說,他的母親,諾曼的女王陛下遭到了刺殺。
狄倫飛奔而去,他見到了受到了刺殺,但僥倖沒有死去或是受到重傷的黛安,牧師們在她的身邊祈禱,神術讓她即刻睜開了眼睛,她的傷勢痊癒了,至於失去的那些血,總是能夠補充回來的。
但她握着狄倫的手不願放開,甚至要求死亡之神克藍沃的牧師前來以防萬一,狄倫只得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半靠半躺地度過了整整一夜,等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那些人早已離開了,他知道他的侍從們是在說謊——他們看上去並不像是來參加一場加冕典禮的,眼神與神態中更是充滿了憂鬱與急切,如果這些人是來尋找自己的,那麼只有可能是雷霆堡出了問題。
“告訴我。”狄倫說:“是雷霆堡出了什麼事兒嗎?”
“沒有,”侍女飛快地說道,“以我的力量起誓,”這對一個施法者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誓言,狄倫的心頓時平靜了一些:“他們來尋找您,”侍女緊接着說:“是因爲您留給雷霆堡的代理人似乎太過無恥和貪婪了,”她簡要地提煉了她從那些人的口中取得的情報:“他正在掠奪每一枚銅幣,雷霆堡的關卡竟然會被設置到城外一千尺之外的地方,而一千尺之內商人們還能見到不下三處士兵,他們的管事就連平價的鹽都很難買到了——所有的東西都在變得昂貴。”
“你確定不是雷霆堡?”狄倫盯着她的眼睛問道;“不是防護陣法被觸動了?”
“獸人們異乎尋常的安靜,這點是他們告訴我的,”侍女說:“殿下,今年的冬季到來的特別晚,而且獸人們已經遭受了兩次沉重的打擊,它們可能不會來了。”
“他們會來的。”狄倫說。
“但那裡有您的法師團與陣法,那是它們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深壑。”侍女用勸誘一個不聽話的男孩般的口吻說:“陛下已經答應了他們,只要您能夠穩穩妥妥地成爲諾曼的新王,那麼他們可以成爲您所接見的第一羣人,這可是非常榮耀的。”
“我現在就想要見到他們。”
“加冕典禮之後,”侍女耐心地說,就像是在說“晚上不能吃糖,但如果你乖乖聽話上牀睡覺,那麼你在明天可以得到兩塊糖。”“您不需要等待很久,典禮還有兩天不到的時間,而就算是獸人們發動了攻勢……您難道不相信無所不能的魔法能夠阻擋甚至擊退它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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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在雷霆堡的三重城牆上踱步,他很年輕,雷霆堡的士兵們都很年輕,因爲有着經驗的老兵幾乎都隨着忠誠於伯德溫的騎士被放逐,或是被有意消耗在了與獸人的正面戰力,這樣做的時候狄倫毫不心軟,反正雷霆堡和人類將要依靠的不再是士兵和精靈,而是魔法,還有操縱着魔法的人們。
今天的雲層和之前幾天的一樣厚重,士兵擡起頭仰望天空,沒有月光與星光,在火把之外的地方都是黑沉沉的,他看向隘口,隘口的彼端沒有出現兵器或是爪牙的反光,四周也一樣寂靜無聲,他略微安心了一點。
“你不想睡一會嗎?”他的同伴做了一個鬼臉,低聲問道。他們都知道,雷霆堡被無懈可擊的魔法陣法保護着,比什麼樣的堡壘都要來的堅固安全。
士兵搖了搖頭,他不知道爲什麼,最近總是想起那個高大丑陋的諾曼女人,他的孩子還未降生,但他總是無法控制地把它和那個女人聯繫在一起。
那個女性也是諾曼人,有着一個諾曼人的父親,一個諾曼人的母親,她也曾經是別人的女兒,也曾經握着母親的胸膛,抓着父親的手指,一想到如果那個周身一絲不掛,就像是一隻羊,一匹牛那樣被賣給了獸人的可憐女性會是自己的女兒,士兵就不寒而慄,他來到雷霆堡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知道獸人們是會將人類當做食物的,他看到過,他們就連自己的同類也照吃不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