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買主

男爵夫人轉了一週,看了看這個自己可能要待上幾天的房間,房間大約有九步那麼長,九步那麼寬,地面與牆面都是石磚,頂面是白色的石灰塗層,有不算狹窄的牀、棉布與毛皮的牀品、箱子還有椅子與書桌,書桌上有蠟燭。負責押送她的騎士帶着火把進來,男爵夫人上前,從熊熊燃燒的火把上輕輕抽出一根燃燒的正旺盛的細枝,火焰距離她的頭髮和麪孔只有幾寸之遙,爲青白的皮膚帶來色彩與溫熱,“沒有窗戶。”男爵夫人說:“是怕我逃走嗎?”

騎士修沒有回答,他等待了一會,看到那根細枝快要燒到一半了男爵夫人似乎也沒有把它點燃的意思,就略略一傾火把,點燃了蠟燭,陰暗的房間頓時變得光亮起來了——這個動作看起來簡單輕易,事實上做起來才知道它需要何等精細的掌控力——修在轉過身來的時候必須承認自己吃了一驚,因爲就在這個短暫的瞬間,男爵夫人已經從距離他還有兩三步的地方直接移動到了他的背後,幾乎是胸脯緊貼着胸膛,呼吸清晰可辯,修都能看到這位妖豔女性眼睛中那個小小的自己。

作爲一個騎士,這是非常不應該的,尤其是修。

“別爲此感到懊惱。”男爵夫人從容不迫地說,而那支燃燒着的細枝幾乎已經快要迫近她的手指,這讓騎士的視線幾乎無法離開她的手,那是一雙不同於平民女性的粗糙,也不同於女性傭兵的堅硬的手,它看上去是那樣的精美,除了薔薇色的染甲水外,指甲上還描繪着富麗的花紋,據說這是從精靈那裡學習來的,但也有人說它應該首先風行在南方諸國的宮殿裡,諾曼的奢靡風氣方纔興起,修只在梅蜜的指甲上看到過一兩次猶如飛卷葉片的花紋,但它們甚至還不如男爵夫人的一半複雜:“如果我沒有一點本事,”男爵夫人說:“我就不可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了。”

修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火焰已經燃燒到捏着細枝的手指,但男爵夫人仍然沒有放開它,浸染在指甲上的香料在熱量下被催發,騎士看了一眼他的囚犯,甚至沒有將火把調換到左手——他只是在腰間輕輕一拍,他的短劍應聲而出,鋼鐵的武器帶着細微但清晰的血腥氣旋轉了半周後被騎士握住,男爵夫人只感到一冷,她手指上的火焰就掉落在了地上,騎士修的靴子踏住了它,它很快就熄滅了——就像是夜鶯的主人特意製造出來的曖昧氣氛。

“好好休息吧,”修說,他用一種完全可以稱得上溫和的口吻說:“王女殿下明天可能還會召見您的。”

男爵夫人挑起一邊的眉毛:“殿下?只是殿下,那麼我們的領主大人呢?”她傲慢地將手放在一側肩膀上,提醒這個騎士他所效忠的對象方纔就像是一個瘋子那樣傷害到了自己,而一個女士,至少現在還不是他們敵人的女士,本該受到最基本的尊重。哦,看看她捕捉到了什麼——之前因爲修的溫和反而感到失望(他的情緒最終還是沒有被男爵夫人擾亂)的女性愉快地捲起嘴脣,對於伯德溫與王女李奧娜的事情,作爲“夜鶯”的首領她當然不可能一無所知,但就今天她看到和猜測到的,這對戀人似乎也並不像是人們以爲的那樣甜美默契,毫無縫隙可鑽。

“這並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修說,同時感到一陣輕微的悲傷,他不再是距離伯德溫最近的那個人了,隨着時間的流逝,新王與黛安的爭鬥與傾軋,越來越多的人們聚集到了王女李奧娜的麾下,騎士們,尤其是年輕的騎士們近似於盲目地……崇拜着伯德溫,對於他們來說,伯德溫就是書卷與吟遊詩人的歌唱中的英雄離開了羊皮紙和笛子來到了他們的面前——卑微的出身,榮耀的功績,卓越的武技,他覆蓋在身上的尊貴身份與爵位不是因爲血脈,而完全是出自於本人的強大與忠貞——又獲得了一個美麗(雖然有點非主流)公主的愛慕,爲此甚至不惜拋下姓氏與王位,還有什麼人可以與伯德溫享有同等的榮耀呢?大概也只有王女李奧娜了吧、

而且伯德溫似乎也更願意與這些年輕人相處,他並沒有直白地疏遠和冷待修,但修,還有那些曾經聽從了王女命令,囚禁伯德溫的騎士是能夠察覺到其中區別的,就像是修那樣,他們沉默不語,每晚夜深人靜的時候,任憑細針戳刺自己的內心——他們本以爲自己的忠誠永遠不會動搖和改變,但在這些年輕人如同烈日一般明亮耀眼,毫無瑕疵的熱忱映襯下,他們的猶疑與悖逆簡直就像是積雪融化後留下的灰黑色污漬。

但要說懊悔嗎?不,修想,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會如此選擇——正因爲他忠誠於伯德溫.唐克雷,雷霆堡的主人,他們的兄長和父親,所以纔不能讓他墮落到罪惡的深淵中去。

他準備向李奧娜殿下回報的時候,卻在王女的房間——那件用於議事的房間外看到同伴正在輕輕搖着頭,示意他不要進去,然後修就聽到了隱約的怒吼還有尖叫,他在心中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不是王女李奧娜與伯德溫第一次發生爭執——若是修還在雷霆堡,也許他會無限地偏向於伯德溫,但他已經在外流亡了那麼多年,與伯德溫不同,在那條漫長而艱難的流亡之路上,他們必須不擇手段,玩弄詭計才能讓最多的人存活下來,所以今天的修,要更偏向於王女。

在雷霆堡,除了人類就是獸人,讓伯德溫爲之苦惱的或許只有賦稅與每年一次的述職,但外界不同,在平凡的人們身上。你很難能夠找到善良與邪惡的分界線,他們都是灰的,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更多人只是混混沌沌地活着,也許他們並不是個惡人,但他們輕信、愚昧、偏執——正直的心性與光明的行爲就如同潔白的幼獸,但我們都知道,白色的幼獸在荒野之上,是最容易夭折的。更不用說,他們是士兵,是騎士,是異鄉人,甚至是敵人。

他們不得不學會說謊、利用以及退讓,在付出血和生命的代價之後。

而王女李奧娜殿下,即便在雷霆堡,修也曾經聽聞,老王在明白自己不可能再得到一個男性的繼承人後,就將他那個近似於被放逐的女兒接了回來,在那幾年裡,李奧娜是被當做一個男性繼承人養育和教導的,而修一點也不覺得,老王只會讓李奧娜看到那些可以被寫在羊皮紙上或是被人們傳誦的事情,王女的行事與手段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只有伯德溫.唐克雷沒有變,他固執地拒絕改變,他揹負着墮落的罪名,也許正是因爲這一點,他苛求着自己——他希望自己所做的一切,無論是什麼,都能成爲令得天平重新恢復平衡的砝碼。而修……已經隱約感覺到了些許不妥,修不是泰爾的追隨者,但他也會向這位公平者,戒律者的保護者,公正與正義之神祈禱,或是聆聽牧師的宣講,他不覺得泰爾是一個會被榮耀、力量與祭獻打動的神祗——如今,修只能期望伯德溫爲王女李奧娜以及高地諾曼的忠誠可以讓他得到泰爾的寬恕。

碰地一聲重響讓修一下子就從自己的思考中跳了出來,伯德溫猛地推開門大步衝了出來,快到站立在門邊的騎士都來不及向他行禮,而從敞開的門扉中,可以看到王女李奧娜露出了疲憊而又無奈的神情,她無法說服伯德溫,但她也不能遷就伯德溫——一些人在伯德溫的眼中,就像是腐爛的地精那樣骯髒與邪惡,但如果這些卑劣之徒能夠幫助到他們。李奧娜是說,他們之中的一部分完全可以視作一個特殊的商人,而在王女看來,能夠用金幣或是其他一些不是那麼重要的東西換取他們如今最爲急需的援助,並沒有什麼不好,她不是要和他們成爲朋友,姻親或是盟友,他們是否良善純潔與王女無關,也與伯德溫或是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無關。

但伯德溫始終堅持着不與任何一個邪惡之人爲伍,之前的葛蘭已經讓他頗有微詞,而今天,男爵夫人更是成爲了斬斷最後一根絲線的利刃。

李奧娜知道他爲什麼會如此憎恨男爵夫人,伯德溫的妻子潘妮可以說是死於男爵夫人的“夜鶯”之手,是男爵夫人一手調///教出來的“夜鶯”迷惑了她,讓她懷上了並非伯德溫的孩子,還誘導着她去殺死自己的丈夫,毫無疑問的,潘妮是一把鑰匙,是它打開了陰謀之門,並且將藏在其中的悲哀、絕望與痛苦一起釋放了出來。如果一定要追根究底,在李奧娜的父親,老王的事情上男爵夫人也不是那麼無辜,不說潘妮,李奧娜藏在項鍊掛墜中的東西也是一隻“夜鶯”從公主的近身侍女那裡探聽到的。

但就算李奧娜知道這一點,她也必須接受男爵夫人,經過新王與黛安之後,高地諾曼已經陷入到王女所不想看見的混亂之中,現今雷霆堡與王都已告淪陷,可以想象,無法阻止起有效抵抗的諾曼全境被獸人蠶食鯨吞只是時間問題,要最快尋找和聚集起那些仍然願意爲高地諾曼戰鬥的爵爺和騎士——李奧娜不是不能,但相比起“銀指”與“惡刺”,男爵夫人的“夜鶯”要更爲可靠,不管怎麼說,盜賊工會的首領可不會離開自己的巢穴,安安靜靜地待在王女安排的小房間裡隨時聽候命令。

而伯德溫堅持要求絞死男爵夫人,至少要驅逐她,這導致了又一場悲哀的爭吵,李奧娜願意原諒伯德溫,但她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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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您致敬,殿下。”男爵夫人恭敬地屈下膝蓋,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冰冷的石地上。

“站起來吧,”李奧娜說:“坐在那張椅子上,在很多事情上,我需要你的答案。”

“這是我的榮幸,殿下。”男爵夫人微笑着說,看來在男女之間的戰役中,王女還是站在了一個勝利者的位置上,雖然從她烏黑的眼眶與時不時按着額角的動作來看,也可以說是兩敗俱傷,但能夠讓伯德溫不舒服她就很高興了,她不喜歡伯德溫,真的,這個男人在諾曼的貴人口中就是個小丑,而他毫無察覺,他是個強大的戰士。卻像一隻被放在石臼裡,忙得團團轉的的鼴鼠那樣不願意擡起頭來看一看可能就在下一刻落下的巨石。

“我的姑姑……還有狄倫怎麼樣了?”

“死了,他們的頭顱被並排掛在王都的城門前,屍身被獸人們視作美味佳餚而分食。”男爵夫人平平地說:“但也許您會願意……爲他們營造一個墓穴。”她說,解下掛在腰上的小銀匣子,向着自己打開,然後轉過來將它朝向李奧娜,李奧娜看到匣子裡裝着一枚牙齒,還有一縷紅髮。

“牙齒是黛安王太后的,頭髮是狄倫陛下的。”雖然時間很短,但他的確坐在了黑鐵王座上,拿着藍寶石與堅石的權杖過——爲了弄到這些男爵夫人可是動用了相當難得的棋子,要知道那時候就連“夜鶯”都癱瘓了,就連男爵夫人自己也要依靠自身的手段逃出王都,但看李奧娜的神情,她的付出完全值得。

“我也許應該對你說聲感謝。”李奧娜說:“獸人的情況呢?具體的和我說說,我們之前聽到了一些隱約的消息,但不完全——我們……這是一件讓人難以相信的事情。”

雷霆堡已經矗立了一千年,而王都只有更久。

“先是一些怪物,像是永遠也無法吃飽,有獠牙利爪,和堅實如同牛革的皮膚……之後是獸人……他們有了一個王,叫做格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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