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蘭以爲自己會哭泣,但他沒有,他甚至覺得有點不真實——在弗羅消失之後,作爲她的牧師與聖者,梅蜜沒有表露出任何疾病或是遭受詛咒的徵兆,她容光煥發,生機勃勃,對於未來——他們的未來,充滿了希望。葛蘭也是這麼認爲的,他設想過兩人數十年後的生活——他可能會將自己的公會交給孩子中的一個,不不不,錯了,他是個生父不明的盜賊,梅蜜的出身也並不比他高貴多少,但他們的孩子不同。是什麼讓他願意在高地諾曼的王女身前屈膝,難道不就是因爲她是唯一一個能夠賜予他身份與姓氏的王者嗎?作爲一個王女,李奧娜的賞賜不可謂不豐厚,但這個賞賜也是標着價格的,整個高地諾曼,那些不必,也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網絡幾乎都是葛蘭編織起來的,他和他的盜賊就像是王女這棵參天巨樹伸入泥土伸出的根鬚,他們瘋狂與貪婪地汲取着金幣、情報與人員,又如同修剪枯枝那樣處理掉那些過於頑固,或是心懷叵測的貴人與爵爺,沒有他們,王女與伯德溫的王位基座會像是搭建在冰雪上那樣動搖與消失。
他已經得到了一個爵位,雖然許多人對此有所微詞,但這並不是葛蘭會去在意的,他原本就是王女的匕首,他無需與任何一個臣子交好,包括伯德溫。他甚至還有封地,很小,但有原野,有密林,有河流,曾經的主人爲葛蘭留下了一座聳立在山巔的城堡與三個村莊。葛蘭覺得,他應該會是一個寬容的主人,畢竟他不需要依靠着平民的稅賦過活,而且他有足夠的奴隸——畢竟他和商人們的關係都是非常不錯的。他看過了那座城堡,獸人侵佔這裡的時候,除了冰冷堅硬的石頭之外,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被毀壞與掠走了,不過就算它是完好的,葛蘭也是需要好好修繕整改一番的——在作爲一個盜賊的時候,他無數次地賁臨過貴人們的宅邸,也看到過睡在銀搖籃裡的嬰兒,天鵝絨的毯子與白熊的皮毛,當然,他的孩子也是會睡在銀打造的搖籃裡的,而梅蜜應該躺臥在巨大的牀上,被輕柔的織物籠罩着,女僕就像是侍奉神祗那樣地小心翼翼服侍她,她耀眼的容貌將會有相應的寶石與絲綢來匹配,光彩可以令得晨光都爲之失色。
他們的孩子將會無憂無慮地長大,女孩,男孩,健康,又美麗,眼睛中閃爍着智慧的光,男孩會成爲騎士,或是文官,繼承或是博取一個爵位,葛蘭會爲他清除每一個可能造成阻擾與煩惱的敵人;而女孩,毋庸置疑,在與她們的母親那樣,尊榮而又舒適地在父親的羽翼之下度過了十幾年美好的歲月後,她們將會嫁給一個門當戶對而又忠誠於她們(這點葛蘭可以爲他們保證)的丈夫。
火焰燃燒着,梅蜜殘缺的身軀在赤色的手指中焦黑捲曲,氣味與濃煙令人窒息,但葛蘭不說話,他的下屬也不敢露出哪怕一絲猶疑或是憎惡的神色,他們驚訝於一個盜賊的首領竟然會如此真誠地愛着一個人,他們是說,一個曾經的弗羅牧師,即便梅蜜的容顏使得無數人爲之沉醉,但那也只是一個女性——他們更關心的是梅蜜持有的那塊符文碎片現在在誰手中,是葛蘭,還是別的什麼人?
下屬中的一個法師想到之前他們製造的那片混亂還有點咋舌,如果不是那位來自於格瑞納達,說起來是國王伯德溫今天最爲尊貴的一個客人之一出手,他們今天堪稱膽大妄爲的行事也許會招致一些不怎麼好的後果——無論現在的高地諾曼多麼地虛弱,今天畢竟是新王締結婚約以及登基的重要日子,王庭之中,除了騎士就是施法者們——葛蘭當然沒有真的將奄奄一息的梅蜜帶到李奧娜與伯德溫面前,他帶去的是一個被施加了僞裝以及死靈法術的可憐蟲。最好的結果,當然是那位虛僞的墮落騎士礙於名聲與本應有的憐憫,拿出那塊符文碎片,說真的,法師覺得,葛蘭提出的要求並不苛刻,他甚至沒有將這片珍貴的符文碎片據爲己有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們首領的退讓並沒有帶來什麼好結果,難以想象,他們面對的竟然是個曾經忠誠於泰爾的追隨者。這種行爲若是出現在尖顎港的盜賊或是商人身上,法師是不會感到意外的,但伯德溫.唐克雷是誰?他的盔甲上曾經鐫刻過泰爾的聖徽,也是一個有着勇敢公正名聲的領主,現在更是高地諾曼的新王,一個不是因爲血脈,而是因爲德行而受到人們敬愛的新王。
也許會有人認爲他並沒有說謊,法師咧嘴而笑,但作爲一個施法者,還能忽略那些細微的表情與動作嗎?這位新王將怯懦與心虛全都藏在了空洞的憤怒裡,他喊叫着,沒有一絲猶疑,命令他的騎士與法師狙殺敢於向他揮動武器的盜賊——必須重點說明的是,即使那時候,“梅蜜”還處在隨時都會死去的危險境地之中,他似乎也沒有放棄藉助這個垂死的女性來展開威脅的嘗試——在那具腐爛的半死人驟然爆裂,導致了十幾位騎士感染了腐囊詛咒,讓這場盛大又輝煌的慶典蒙上了一層撫之不去的陰影之後,就連他,一位被盜賊公會豢養,無惡不作的傢伙都感到了一陣輕微的愉快。
那位王女或許會後悔了,不是今天,葛蘭的法師想到,就是明天,又或是又一年的冬季到來的時候。
當然,只要她能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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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妖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會接到這樣一份離奇的囑託。
“您知道我現在是格瑞安達的王子之一吧,”巫妖說:“我是龍裔,還是一個術士,您怎麼會覺得一個精靈會繼續與我的友誼呢?”
王女李奧娜一時間沒有說話,而是轉向窗外,從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王庭廣闊的庭院,用以加冕的高臺還留存着,作爲傳統,它將會被保留十二天,十二天後將會有各處的爵爺與騎士們分別帶回到他們的封地上,表示他們願意承認這個國王,向他表示忠誠——但就是這樣重要的高臺,牧師們婉轉地提醒過,最好還是不要遵照傳統,讓人們將它帶到高地諾曼的各處,因爲高臺的土壤已經遭受過強大的死靈法術的污染,他們已經釋放過淨化的神術,但灰袍們總是和死亡如影隨行,誰也不能確定這些呈現出黧黑顏色的土壤會不會是一場瘟疫的起源,它最好能夠被焚燒,而後設法藏匿在一個就連水也無法穿透的封閉石室裡。
人們的竊竊私語就算是王女躺臥在自己的牀榻上也能聽見,她對自己的選擇產生了質疑,她是不是過於地相信伯德溫了?在明明知道他有着自己的弱點,仍然將諾曼王的冠冕戴在了他的頭上——但她必須這樣做,一旦成爲王的她失去了對於諾曼的控制,貴人與爵爺們立刻就會否認她與伯德溫的婚約,伯德溫與她的孩子會被囚禁,會被殺死,而他們會立刻讓她與另一個陌生的男性締結婚約,而她僅有的作用就是誕育下他們所認可的後裔。
李奧娜可以發誓,她是想要阻止伯德溫的。今天是他們的婚典,也是伯德溫成爲諾曼王的第一天,在貴人與民衆的面前,一個王的慷慨與公正藉由葛蘭的懇求,可以得到最大的發揮與宣揚,如果不是梅蜜,李奧娜幾乎要認爲這是葛蘭想要獻給她的小小驚喜了。或許葛蘭也是這麼想的,他們誰也沒有料到,伯德溫根本不願意配合他們演出,李奧娜可以感到他的驚惶與失措,他是真的不知道嗎,還是……她的心在顫抖,她從未看到過符文的碎片——在伯德溫決定將它們祭獻給泰爾之後。葛蘭不會在這件事情上說謊,他與梅蜜之間的情感原本就是王女李奧娜最爲看重的籌碼之一——否則的話,她根本不會使用葛蘭,沒有任何牽繫,沒有祈盼,沒有將來的人同樣也不會擁有畏懼與忌憚,梅蜜是葛蘭的巢穴,也是他的軟肋。
但她也幾乎是立即想到了伯德溫不會拿出符文,如果就連自己也沒有這個資格讓他做出選擇的話,梅蜜就更不會了。
在高臺上,李奧娜只差一點就要高喊起來,葛蘭是一個國王或是大公夢寐以求的黑暗之手。獸人可不會辨認平凡的好人與奸惡的盜賊,對於他們來說,只要是人類,就是食物和奴隸,隨着獸人的侵入而變得空蕩蕩的公會可不止一個,流散的盜賊就像是攜帶着疫病的蒼蠅那樣擴散到各個地方,在失去了公會的約束與律法的威懾之後,這些惡毒的罪人彷彿加入到了一場瘋狂的末日歡宴裡,竟然肆意放蕩,爲所欲爲起來,一個再無人息的村莊,有可能是因爲獸人,也有可能是比獸人更可怕的人類。
她不知道葛蘭是用了什麼手段讓這羣吃到了新鮮的血肉而變得瘋狂起來的鬣狗變得安靜下來的,但現在,高地諾曼之中,有三分之二的盜賊工會全都掌握在這個瘦削男子的手中是不爭的事實,高地諾曼已經飽受磨難,再也經不起任何動盪。爲此,她和善地稱葛蘭爲我的朋友,賜予他爵位與領地,還有姓氏——只差了一步,她就可以抓住伯德溫的手臂,祈求他答應葛蘭的要求,他或許會失去這份珍貴的祭獻,但他已經是諾曼的王了,他們總有辦法獲得泰爾的寬恕,但她終究還是迎來了最爲糟糕的結局。
王女目光復雜地看向黑髮的龍裔,在“梅蜜”的軀體驟然爆裂之後,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事情已經發展到這種無可挽回的地步,除了處死葛蘭,她已經沒有了其他的彌補方式——葛蘭的死亡會導致黑暗中的平衡徹底完結,盜賊們的爭鬥將會影響到很多人,但無論如何,也要比葛蘭回去之後,向伯德溫、她還有整個高地諾曼宣泄他的憤怒與仇恨來得好。
如果不是克瑞瑪爾,格瑞納達的殿下……
他阻止了葛蘭的刺殺,但也不允許他人傷害到葛蘭。
他們也曾經是同伴,也許伯德溫並不承認,但李奧娜是認可他的,而且她還曾經隱約地羨慕過葛蘭與梅蜜,他們有着相似的身份,同樣沒有父親,有着一個與娼妓無異的母親,他們無法選擇地一出生便在泥沼之中,他們自私,暴虐,卑劣,但他們彼此之間的感情卻像是茉莉在深邃的黑夜中盛放,他們愛着對方,但也會嘲弄對方與自嘲,他們用吵擾與廝鬥來表達和敘述,從不介意看到或是被看到靈魂與身體上的瘢痕,他們的心是那樣地接近,近的幾乎融爲一體。
“我並不能確定,”李奧娜收回紛亂的思緒,微笑了一下:“但您仍然是克瑞瑪爾,這就足夠了。”
“紅龍與精靈是敵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後也是。”巫妖將雙手放回到寬大的袖子裡:“您的行爲十分危險,因爲您正在背叛您的盟友,而格瑞納達的紅龍並不寬容。”
事實上,他覺得王女的厚顏無恥有點超乎他的預料,也許這就是作爲一個王者應有的特殊能力?
“但我需要生命之水。”李奧娜說,她的呼吸有點急促,一邊強迫着自己不要低下頭去,一邊露出苦澀的笑容:“我不能放下我的孩子,我的國家……還有伯德溫。”她艱難地喘息了一會:“請允許我,暫時不把您當做一個殿下,一個術士,一個龍裔……”
“那麼是什麼呢?”
“一個商人。”王女說:“一筆交易,我相信我的出價會讓您感到滿意的。”
我,而不是格瑞納達嗎?巫妖想,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女的提議的確勾起了他的好奇心。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葛蘭坐在他和梅蜜的房間裡。
這間房間,就是他在剛成爲銀指公會的尖顎港分部首領時不得不讓給法師的那一間,或說一整座塔,從塔上可以看到渾濁的海水下忽隱忽現的樁子,海鷗在灰色的雲層中穿梭,發出難聽的叫喊聲,有一兩隻大膽的海鳥甚至落在了窗臺上——銀幣在葛蘭的手指間翻轉着,但已經失去了將其擊落的興致,確切點說,他現在對幾乎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興趣,他不知道之後他該怎麼辦,他相信即便沒有高地諾曼與銀指,憑藉着符文碎片,他一樣可以成爲一個顯赫的人物,但那個他曾經期望可以站在他身邊共享榮耀的人已經化作了一捧灰燼。
他將梅蜜最後的痕跡放在一個堅韌的獨角鯨角雕琢而成的匣子裡,但不是全部,還有大約小小的一撮被他收藏在指頭大的水晶瓶子裡,他總覺得它還是炙熱的,幾乎可以燙傷皮膚。
葛蘭握住瓶子,摩挲了一會後把它放進了自己的長內衣裡,讓它緊貼着自己的心口——幾份文書就在他的雙臂下,一定都是非常重要的文書,不然不會在這個時刻被送來打攪他,他看到其中一張的時候停頓了一會,因爲那是有關於格瑞納達的一些事情,還有高地諾曼——在葛蘭離開之後,不知道是李奧娜,又或是伯德溫頒佈了旨意,他們的士兵和騎士一反之前的敷衍態度,開始認真的稽查城市與村莊中的盜賊與一些可惡的囚徒,黑暗中的小蟲子都被驚擾了出來——這不是什麼好事,鬣狗有時候要比巨狼可怕得多了。
盜賊們的首領諷刺地笑了笑,他們是在畏懼他,尤其是李奧娜,沒有人能比王女更知道葛蘭的強大——他的強大並不在於他的武器,也不在於他的盔甲,他的武技,他的謀略,而是在於他生來就是邪惡的一份子,當王女用他來剪除國內不同的聲音時,她是多麼地自得啊,但現在,她卻開始畏懼起這柄曾經被她握在手中的武器了。
原本她並不需要面對這些,葛蘭想,也許從很早之前開始,他就應該將匕首刺入伯德溫的脊背,這樣有很多事情都可以被避免。
嬰兒的咕咕聲從隔壁的房間傳來,葛蘭站了起來,從房間裡走出去,一隻海鳥從窗口一直跳到了桌面上,那隻獨角鯨角盒引起了它的注意,它試探着要去啄的時候,一股細小的電流從盒面的花紋中迸射出來,鳥兒在能夠飛起來之前就被灼黑了雙翼,它跌落在桌子下,再也沒有一點聲音。
照料嬰兒,也就是葛蘭的女兒,梅蜜留給他最後的禮物的是兩個女性盜賊,她們經常扮作侍女去“幹活兒”,所以對於侍女們應該履行的職責十分清楚,對於如何照料嬰兒也有心得,而葛蘭的寶石讓他不必擔憂這兩個侍女會被他的敵人買通或是威脅,從而讓他失去自己僅有的珍寶。
侍女在見到葛蘭的時候屈膝行禮,與一個伯爵的貼身侍女相比她們也是毫不遜色的,但葛蘭的面色下一刻就突然變了——他看到一個人坐在嬰兒的銀搖籃邊,將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雙手交疊,手指有節奏地敲打着膝蓋,像是在爲自己的輕聲哼唱打着拍子,他的臉上帶着面具,但即便只看背影,葛蘭也能認出他——他就是那個讓葛蘭有了一個強有力卻危險至極的武器的罪魁禍首。
侍女們卻像是沒有看見這個人那樣,繼續忙碌於自己的工作,葛蘭定了定心,緩步走到那個人面前:“帶孩子出去曬曬太陽。”侍女們立即在符文碎片的影響下從搖籃裡抱起了嬰兒,把她帶離了這個不再安全的地方。
“很久不見。”那個人說:“你看起來似乎不是很好。”
“我失去了我的妻子。”葛蘭說。
他得到了一個無聲但很具鼓勵性的大笑:“一個僞君子,嗯?”那個人瞥了一眼嬰兒的搖籃,輕輕彈了一下,銀器的悅耳響聲頓時佔據了整個房間。
“告訴我,你準備怎麼做?”那個人繼續問道:“拿着你的小碎片去蠱惑每一個你看到的高地諾曼人?”
“我的敵人只有一個。”
“我看未必。”那個人說,“你憎惡的對象可多啦……譬如說,那個黑髮的龍裔?”
“你是誰?”葛蘭說:“還有你的目的?”
“我是誰無關緊要,”那個人說:“但我想,你或許可以與那個叫做克瑞瑪爾的孩子好好談談。”
盜賊尖笑了一聲。
“這可不太好,”那個人溫和地說:“你不知道他……他是……嗯,關鍵,所有的,一切的,關鍵。”
葛蘭似乎想要說些什麼,但如果這裡有個旁觀者的話,他一定會爲事情的突兀變化而吃驚——葛蘭從椅子上如字面意義般地跳了起來,他的左手緊握着符文,而右手是那柄無色無形的匕首,他已經厭倦了和人玩什麼你猜我猜的把戲了。要麼殺死這個人,從他的身上搜索用以追蹤的蛛絲馬跡,要麼就用符文碎片控制他,讓他自己說出真實的來意與身份。
但他失敗了,葛蘭所有的行動都像是在對方的預料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抓住的,他被丟擲在地上,匕首緩慢地刺穿他的脊骨,他感到疼痛,而後他的身體就像是不復存在般的與頭腦斷絕了聯繫。
——少了些,一起放在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