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他們知道你是一個懦弱的傢伙。”崩崩咧嘴而笑,爲了避免因爲怠工而被懲罰,他的手上一直沒有停下,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一直伴隨着他們的對話,而這每一擊都像是落在伯德溫的心上,哪怕他現在只是一個靈魂。他又是憤怒,又是茫然,完全不明白崩崩對他的惡感從何而來。
但之後崩崩什麼也沒有說。
幾天之後,伯德溫又被術士召喚了,這次他的敵人甚至不是騎士,或是戰士,就連男人都不是——那只是一羣老幼婦孺,有懷抱着嬰兒的,也有已經垂垂老矣,步履蹣跚的,還有的就是骨瘦如柴,或是缺少了腿,或是沒有了手臂的,她們看上去已經缺衣少食了很久,眼睛中幾乎沒有了生氣,只是苦苦地支撐着——即便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們仍然憑藉着堅韌的心智,不願輕易放棄。
不要說戰鬥,他們能夠穩穩地站在那裡已經算得上一個奇蹟,但術士還是發出了命令,伯德溫所在的魔像遲鈍地轉動了一下,看向那些人類,他曾經想要嘗試拒絕這個命令,但魔法的力量太強大了,強大到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新身軀,於是他舉起了手臂,開始一個一個地擊打他們,他的行動越來越敏捷,一些戰鬥技巧也在無意中被釋放出來,他聽到了尖銳的詛咒,也聽見了悲慘的哀嚎,腐臭糜爛的血肉在他的腳下凝固,但這些都不是他的罪過,是魔法在操縱他,他只是一個凡人,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爲什麼,他們不讓麥基來做這件事呢?如果是麥基,也許他能夠比伯德溫做得更徹底吧,麥基,只是一個愚蠢又懦弱的侏儒,一個竟然連自己的種族也無法面對的小傢伙,他原本就是一個竊賊,讓他來做,他是絕對不會有哪怕一點猶豫的,他根本不會在意,也許還會樂在其中。
爲什麼?
在黑暗中,伯德溫的靈魂充滿了疑惑——有些時候,他以爲自己已經將這些疑問咆哮出口——但不,他沒有。
他只是……遵從命令,一個邪惡的術士的命令。
作爲一個靈魂,伯德溫以爲自己是不會感到疲憊的,也不會想要入睡,但他發現,在無邊的寂靜之中,他會被難以計數的幻境纏繞着,無法掙脫。
他看見滿頭白髮的自己沒有回到高地諾曼,作爲一個蒼老貧窮的獵人,他最終死在一個無人所知的窩棚裡,他的屍骸被昆蟲與鼠鳥吃掉,露出森森白骨,落入愈發繁茂的蓬草之中,被藤蔓纏繞,要等上很久,纔會有一個經過的牧師幫他撿起骨頭,爲這個不知名的人類祈禱,埋葬。
他看到自己被紅龍抓住,但他沒有苟活下去,他的血從紅龍的爪子上流下,他的軀體被狂暴的火焰吞噬,他的妻子和兒子爲他舉行葬禮,每一個高地諾曼人都在爲他悲泣。
他看到自己放棄了每一片符文。他看見他在自己的婚禮與登基儀式上拯救了葛蘭的妻子梅蜜。他看到自己讓李奧娜重新恢復健康。他看到自己拒絕了國王的冠冕與權杖,他看到自己將軍隊交給修,交給李奧娜,交給任何一個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孤身一人前往銀冠密林。他看見自己回到了龍火列島,他固守住了一個高尚之人應有的道德,拒絕了克瑞瑪爾轉讓的權柄。他看見自己在得知狄倫正在驅趕他的士兵與騎士時,毅然轉向雷霆堡,與他的孩子們一同抵禦風雪與野獸。他看見自己站在多靈的箭塔之上,低首注視着年輕而又健康的李奧娜,在她詢問是否是他殺了他的父親時,他說,是的,是我殺了你的父親,公主殿下。
他看見自己正在與諾曼的老王對峙,他對這個曾經的同伴與接受他效忠的人滿是憤怒與失望,但他最終拋下了寬劍,卸除了盔甲,丟棄了諾曼王賜予他的權位與榮耀。他看見自己一身亞麻短袍,進入到了泰爾的神殿裡,爲自己與老王祈禱與懺悔。他看見自己將潘妮接到雷霆堡,他們在一起,雖然沒有孩子,但他們始終相愛。他看到了自己婉言謝絕了老唐克雷的招攬與收養,沒有和未來的國王一起並肩作戰,最終作爲一個普通的士兵戰死在城牆之上。他看見自己仍然是個獵人,一個平凡的人,孩子環繞着他的膝蓋跑來跑去,他的長弓逐漸失去彈性,斷裂的弓弦也懶得再去更換,他坐在陽光裡,漸漸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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穀物成熟的馥郁氣息裹挾在初秋時分的暖風中撲面而來,就連傭兵們也不禁略微放鬆了一下緊繃的情緒——在“菸草”的第一朵花朵盡情盛放時,還有人笑嘻嘻地認爲自己看到了連綿不絕的金幣之河,但連續幾個月,他們從蒙頓到柯瑪,然後從柯瑪轉向阿里爾德,看到的幾乎都是這種景象的時候,就連最喜歡打趣調侃的傭兵們也不再說話了,他們的見識總要比固定在一塊土地上的農民更爲深遠一些,在一個城市邊的原野盡是這種花朵的時候,他們可以認爲那裡的領主或是爵爺即將得到一大筆可敬的資產,但十個,一百個或是更多的城市,他們所能望見的土地上沒有一株金黃色的植株時,饑荒的陰影幾乎就覆蓋在他們的頭頂上。在傭兵團的盜賊前去酒館收攏情報的時候,不止一次地抱怨過酒館提供的麪包,餅粗劣乾澀,但酒館裡的穀物,又要比領主們劃撥給傭兵們的更好一些,傭兵們得到的麥子都是沒有碾過的,上面還黏結着糠殼,顏色發紅,磨成麪粉後,一點麥子的香味和甜味都沒有。當傭兵們起意到平民,手工藝人,商人那裡劫掠的時候,得到的也是這種稱不上食物的食物。
“最起碼有三年之久。”對於植物與生命格外敏感的精靈上前握了一把後說,“它們已經接近腐壞了,但還能吃。”
“之前的一年陳糧與新糧呢?”露西厄問。
“大概都被拿去換成武器和盔甲了吧。”艾洛赫拍打了一下手掌,站起身來,遙望着那片金黃,那裡是聰明的領主們留給自己的麥子,當然,他們是絕對拒絕不新鮮的麥子磨成的麪粉做成的麪包和餅的,至於平民們吃些什麼,他們無心也無法去顧及,即便不斷地有人因爲吃了那些色澤赤紅的麥子而死,那也不是他們自己,或是他們心愛的情人,或是寵愛的繼承人,就連騎士,和城堡裡的小丑也能獲得一份焦香可口,軟乎乎的好麪包。
但如果說南方諸國正在瀕臨饑荒,這句話也不是很對,因爲如同塔拉,格達利亞等等這些偏向於羅薩達、蘇綸、伊爾摩特等善神的國家不但嚴禁人們繼續種植“菸草”,還將原先的“菸草”徹底焚燬,而後在翡翠密林,銀冠密林以及德魯伊的幫助下播下了新的種子,想來現在也已經是收穫的時候了——不過這對於他們未必是一件好事,平民與奴隸們沒有資格知曉有關於那位尊敬的法崙繼承者的事情,但對於食物,人人都會有着最爲基本與迫切的渴望,領主與騎士們逼迫他們手持長矛充作士兵的時候,用什麼榮耀啦,姓氏啦,甚至是金幣都很難讓他們動容,但如果有人一指遠處,告訴這些人,只要攻打下對方的堡壘,就能從陌生的村莊與城市裡搜刮到豐厚的足以讓他們支持到第二年的穀物、肉和油脂的話,他們就會如同瘋子一般地往前衝。
如今這個跡象還不是很明顯,但等到飢餓的人們衝向城牆,說什麼都太晚了——而凱瑞本等人也不願意看到這種情形出現。
這份情報已經被克瑞瑪爾的火元素使者轉送到對方,能夠任意在火焰中穿梭,並且可以出現在任何一處火焰中的火元素生物在這方面有着很大的優勢,很快地,塔拉,維尼託還有格達利亞就暗中給出了各自的應對方法,塔拉與格達利亞,還有鄰近的盟約國家都派出了探子,他們既不是爲了軍情而去的,也不是爲了刺殺國王與大公而去,他們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地潛入到各個城市與村莊中,不是向還未醒悟過來的領主收購麥子,奴隸,就是勸誘村莊的居民成羣結隊地以朝聖的名義逃往他們的國家,先前還有人不願相信一個陌生人,雖然他描繪的景象相當多姿,但正如另一個位麪人們所說的,故土難離,更別說他們還需要擔心路途中的野獸,地精,又或是會不會落入奴隸商人的羅網。但探子們先是帶走了一些人,等到他們回到這裡,又有一些人見了他們是那樣的健康強壯,心生嚮往,免不得也會動心……雖然說,這種行爲偶爾也會被爵爺的管事,騎士們發覺,但這個時候就要讓探子們腰間的刀劍說話了。
還有的就是塔拉,格達利亞這些國家都已經開始堅壁清野,麥子一成熟,立刻就會被連夜收割,納入城堡的倉房,弱小的騎士與爵爺被勒令與周邊的強大鄰居結盟,他們被作爲賓客被招待,士兵被收攏與集合,村莊中的人們也被遷移到城市外圍,帶着所有的牲畜,一旦邊境有所異動,他們就會馬上被納入城堡的保護範圍——這樣,即便敵人們攻佔了村莊,也無法獲得最重要的糧食與兵力補充。至於維尼託,作爲一個商人之城,商人如同狩獵時的獵犬那樣飛奔出去,無論之前他們是什麼,是酒類商人也好,是綢布商人也好,或者是珠寶以及奢侈品商人,他們雖然攜帶着成箱的金幣,所能夠購買的也只有小麥,稻米,以及番薯,那些可以讓人們飽足的東西——南方諸國今年註定了多數國家都必然顆粒無存,但龍火列島,高地諾曼,路澤爾,甚至是遙遠的瑟里斯,都能維持一定量的糧食貿易,雖然他們的作物不那麼符合南方諸國人們的口味,但在被飢餓折磨的時候,什麼樣的食物都會變得異常可口。
相對的,是統治者和國家的內庫都不免遭受一番劫難,不過比起重新成爲法崙的一份子,無論是國王還是大公都對此沒有什麼異議。
“你難道曾經是一個謀士嗎?”凱瑞本好奇地問道。
“不啊,”異界的靈魂一邊整理着文件,一邊回答到:“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大概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和我做着一樣的工作,說起來非常無趣,並且狹隘——我也不是那種非常聰明的人,”異界的靈魂檢查了一下手裡的信件:“只是突然發現……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嗯,不過我能做到的也有限,只是一些建議而已,如果要說有誰值得讚揚,那些國王和大公纔是。”它認真地說,精靈驚訝地發現它是發自內心地這樣以爲的,但作爲南方諸國的各個統治者,他們的驕奢橫逸一直被人們詬病着,換做其他人,未必會相信他們……尤其是另一個“國家”,沒有國王和皇帝的那個國家,上位者是被凡人們選舉出來的,他們雖然也享有特殊的權利,但相比起這裡的國王與大公——很顯然,那裡的人們擁有比這裡的平民們更大的權利,自由,安全,凱瑞本一點也不奇怪另一個位面的靈魂爲什麼要堅持回去,那的確是一個平靜而又安寧的世界,甚至連精靈也不禁爲之動容——假如有那麼一天,他必須徹底隕落(軀體消散,靈魂粉碎)才能避免這個位面被不該知曉的人,神祗,惡魔與魔鬼所知的話,遊俠認爲,自己將會微笑着面對最終的結局的。
當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異界的靈魂笑了:“不是,”它說:“他們並沒有發生什麼改變,我也沒有這個能力,他們是爲了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後裔,以及自己的國家——當然,國家的範圍很大,足以囊括最卑微的小人物,但他們能夠做到這點,就已經是稱職的統治者了。”它坦然地說,相對於在另一個位面的歷史所呈現的,那些令人悲痛或是憎惡的皇帝們……敢於對抗邪惡,黑暗與巨龍的國王,大公們至少擁有着值得稱讚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