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真的還要從凡人中選出一個新的神祗嗎?耶各將手中的名冊翻了又翻,每個神祗都有着近乎致命的缺點,但荒誕與放肆點來說,倒是有一位神祗相當適合——神上之神艾歐,問題是,艾歐是否願意呢?耶各倒覺得沒什麼問題,自從這個老傢伙將信仰與衆神(尤其是初始神祗)的神力連接起來之後,神祗們就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放誕自由了,但艾歐從來就在意是否有人願意信仰他,他的牧師一向是最少的,神殿與聖所也寥寥無幾,人類中更是鮮少傳播他的名字,當然,神上之神是不需要這些廉價的裝飾品的,相對的,他也沒有什麼工作與任務要完成,讓這麼一個空閒到令人心生怨恨的混球來承擔這份繁雜的職責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而且鑑於艾歐對衆神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相當的公平,想來對於靈魂們,他應該也能做到一視同仁。
耶各想到這裡,突然咧嘴一笑,是啦,他也很清楚,這根本就是一個滑稽透頂的幻想,艾歐是監督者,他可不屑於和他們坐在一張牌桌上。作爲曾經攀升到神祗的頂點,而又擁有着至少與原始神祗一般悠久的存在時間的耶各來說,他看得比任何人,神祗與惡魔,魔鬼都要清楚,這也是爲什麼他會依然放棄了所有,從一個強大的神祗降格到弱小神祗的原因,人們都傳說他是因爲對自己的職責感到了厭倦與疲憊,事實上,也只有他,或許還有神上之神耶各,知道他之所以選擇墮落,只是因爲他的力量已經越過了法則的底線,在法則如同驅逐巨龍一般的驅逐他之前,耶各用了這種慘烈的方式將自己留在了這個位面。
要說沒有忿怒,沒有遺憾,沒有憎惡是不可能的,但耶各要在放棄了自己的大部分神職之後,才突然得以捕捉到屬於他的命運軌跡,對此他感到滿足。還有的就是,在他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強大神祗時看不到的東西,在他屈膝彎腰時,反而看得越發的清楚了——譬如說,無底深淵的混亂之蛇阿里曼,以及光明之峰上的秩序之蛇潔芮恩。
比起受到神上之神制約與懲罰的初始神祗,以及被法則驅逐的巨龍,還有因爲力量強大而被迫自我摧毀的耶各,混亂與秩序兩蛇纔是難以甘心的吧,畢竟這個位面就是他們從混沌之中創造的,一切的基礎,從位面、構架、律法以及信仰,到光明之峰與無底深淵,從選民、使者到惡魔、魔鬼,莫不如是,但正因爲他們在創建這個世界的時候耗費了太大的力量,又因爲秩序與混亂的主導地位爭鬥起來,導致兩者急速地衰退,才被諸神奪取了他們應有的榮譽與地位。但耶各,還有其他神祗都很清楚,無論是阿里曼,還是潔芮恩,都一直注視着他們,只要他們稍有疏漏,兩蛇就會再一次地降臨在神祗與他們的後裔面前,而這次,雙方必然有一方迎來永恆的覆滅。
耶各低下頭去,深深地嘆息了一聲。
————————————————————————————————————————
死亡之神克藍沃坐在他的神殿裡,神殿廣闊,幽暗,黑色的墓石砌築的牆面上浮動着幽魂們悲傷的面孔,而灰白色的骨灰穹頂與地面鑲嵌着人類與獸人的指甲,它們被拼砌成各種死亡的景象,打磨的如同水面一般的光滑,大廳兩側矗立着奮戰而死的騎士們,服侍神祗與來客的是未成年就死去的少女們,克藍沃的信徒們從面孔上生出長長的烏鴉喙,鳥類的黃色眼睛注視着將要接受審判的靈魂們。這裡要比曾經的水晶塔更具有一位死亡之神應有的威嚴與神聖,但克藍沃並不爲此感到高興,他清楚的記得,當他被耶各引領到死亡之神的寶座上時,耶各告訴過他,水晶塔實質上就是他意志在神國之中的化身,它的損壞,污染或是傾斜都意味着他失去了作爲死亡之神的公正——在這之前的一千年中,水晶塔不是沒有出現過問題,尤其是在魔法女神午夜爲了擺脫情感的痛苦,選擇了化身魔法星河的時候,水晶塔的底部出現了觸目驚心的裂痕,就連克藍沃也認爲它或許會在一夕之間傾塌,但沒有,裂痕在之後的數百年裡逐漸彌合了,而就在克藍沃與耶各都認爲安然無憂的時候,水晶塔倒塌了。
克藍沃曾經數次試圖重新建起水晶塔,在他的神國中,他的意志就是現實,但那些碎裂的水晶沒有絲毫凝聚與堆積起來的意願,即便他俯下身體,用人類的方式笨拙起將它們聚攏起來,得到的也只是一座白色的小山丘而已。如果說這還不夠讓克藍沃心生警惕的話,那麼耶各的消失也說明了問題的嚴重性——克藍沃當然不會忘記,他在諸神之戰後,並未立即獲得神格,他的神格與神職都是從瘋癲的希瑞克那裡奪取的,而始終協助着他,指引着他,並且煽動起死亡之城的叛亂的,正是曾經的死亡之神耶各,他可以說是毫不動容地背叛了當時的死亡之神希瑞克,克藍沃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做,畢竟那時候希瑞克的統治已經讓生者與死者的世界完全地陷入了混亂,這是耶各所無法容忍的。現在他也犯下了一個錯誤,褻瀆了自身的職責,可是,難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就不能出現一點差錯嗎?克藍沃自問自己不是如希瑞克那樣爲了強大與獨尊就隨心所欲的人,至於感情上的動搖,他也不認爲那些初始神祗與原始神祗們能夠時時避免,事實上,就他在這一千年裡看到的,他們的衝動與錯誤或許不比一個愚蠢的凡人更多,但造成的後果顯然要更爲慘烈。
這些理由都是克藍沃說給自己聽的,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確實已經踏在了深淵的邊緣。
他審理了一個又一個案件,看着他的騎士將那些被審判有罪的靈魂帶出廳堂。然後他看見一個老人緩慢地走了進來,身邊沒有騎士,也沒有他的審判官隨行。來人身着裹着金邊的長袍,如同他的鬢髮鬍鬚一般的雪白,他手持着一根烏黑的木頭法杖,法杖的尖端爪鑲着一枚散發着熒光的魔法寶石,克藍沃看了他一眼,發現自己無法確認他的死亡原因——一般而言,作爲死亡之神,他能夠看見死者的過去與將來,也能揭破錶象,裸露出靈魂的本質,有多少僞信者與無信者就是這樣被他挑揀出來的,但他在看向這個老人的時候,就像是重新有了一雙凡人的眼睛,他什麼也看不到,也找不到。
這位年長的法師有着一雙銳利而又睿智的眼睛,它們讓克藍沃的心爲之顫抖,雖然克藍沃的寶座高高在上,但他注視着克藍沃的時候,是俯瞰而非仰視。
“您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克藍沃問道。
“死亡之神克藍沃,”巨龍艾歐平靜地說道:“我這裡確實有着一份控訴,但您能確定可以公正的予以審理嗎?”
克藍沃垂下眼睛:“當然。”他聲音乾澀地說道:“我發誓我會予以最公正的審理。”
巨龍艾歐點了點頭:“您的力量被用於復生了一個神祗,”他說:“一個應該被永遠地湮沒在時間與命運之河中的神祗。”
克藍沃想要說,他只是……只是爲了挽回自己的錯誤,爲了償還自己的債務,他陷入了一個卑劣的陰謀,而不是有意瀆職,但在片刻沉默之後,他還是爲自己做出任何辯解,“那位神祗是誰?”
“是我。”巨龍艾歐的神情略微緩和了一些,眼睛裡更多了一些遺憾:“我是衆龍之神艾歐,巨龍的創造者,調停者,永恆的命運之輪,陰影吞噬者——年輕的死亡之神,我在您的陰影下已經沉睡了一千餘年,我本該繼續沉睡下去,但你的力量喚醒了我……”
克藍沃擡起頭,而他看見的不再是,或說不僅僅是一個白髮的長者,他看見了一個俊美的男子,也看見了一個溫柔的女性,又看見了年少的孩子,以及最後的,一位古老而又龐大的巨龍,他身上的鱗甲就如同覆蓋在深海上的浮冰,每一片都流轉着不同的顏色,他的頭顱直接觸碰到了神殿的穹頂,而身軀更是讓兩側的騎士不斷地向後退避——即便死亡之神的神殿可以無限制地擴張,卻仍然無法完全地容納這位偉大的巨龍之神。
而當神殿不再拓展的時候,巨龍艾歐的變化也隨之停滯,他甚至變小了一點。
克藍沃看見了耶各,他還是那個樣子,似乎永遠不會改變,手持着羽毛筆與名冊,渾身都籠罩在晦暗的連帽斗篷下,露出的手指枯瘦的皮包骨頭,他站在巨龍艾歐的身邊,似乎已經又一次選擇了新的主人。克藍沃見此不由得露出了一個苦笑。
“啊,”耶各說:“您是在責怪我嗎?”
“不是……”克藍沃說:“我以爲你會給我改正與挽回的機會。”
“我想的,”耶各真心實意地說,從諸神與人類中選擇一個死亡之神是一件麻煩而又討厭的事情,“但您的錯誤無法改變,也不可挽回。”他手中的羽毛筆向着克藍沃與巨龍艾歐之間一指,克藍沃就立即聽見了河流奔涌的聲音,在死亡之城與哀悼荒原上是沒有河流的,一定要說有,那麼大概就只剩下了冥河。
在克藍沃的眼睛中,冥河呈現出瞭如同黑曜石般的色澤與光亮,它深不見底,奔流不息,在它的衝擊與拍打聲中,可以聽見命運的嘆息與尖叫,作爲一個神祗,克藍沃隨即就理解了冥河帶來的警告,他的莽撞行爲確實如耶各所說,沒有了挽回與改正的機會,除非他能夠殺死巨龍艾歐,將一切結束在開始之前。
“我曾是一個戰士。”最後,克藍沃說道,接下來的話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巨龍艾歐,耶各以及隨前者而來的骨龍霜白,半神巫妖埃戴爾那都懂得他的意思。
巨龍艾歐輕輕頜首,“我尊重你的選擇,”他說,然後在一陣光芒之中,他從巨龍的形態轉化爲了一個年輕的男性戰士:“我會用巨龍最隆重的禮節爲你送行,”他說:“並且在我的武器上銘刻上你的名字,克藍沃,你不會被人忘卻,除非我也已經被人忘卻。”
克藍沃從寶座上站起。身上的長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粗陋的皮甲,他從身後拔出了他黑色的寬劍,而巨龍艾歐也是如此。
冥河消失了,就像是到來時那樣突兀。
他們衝向了彼此。
不好意思,有急事出去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