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龍艾歐在皇帝的書桌後坐下。皇帝的房間當然是箭矢之峰上最爲高大空闊的,就如格瑞納達那樣,曾經被銀龍作爲宅邸的宮殿無論廊道,還是門扉,都足以讓一隻巨龍昂首挺胸地以原型走過,而它們的房間,更是龐大的允許巨龍隨意地張開翅膀,就連書桌也大的就像是凡人用餐的長桌,巨龍艾歐滿懷溫情地撫摸過這張雕刻着諸多巨龍的傢俱,它之所以能夠保留到現在,而不是如同宮殿裡的牀榻以及櫃箱之類的東西被人類盜取與掠奪,完全是因爲它是由整塊雪花石雕琢而成的,沉重的就像是箭矢之峰的一部分,即便它的華美精緻令得許多人爲之垂涎三尺,但他們能夠做的也只有剝去鑲嵌在雕像中的寶石與黃金。
等到法崙皇帝回到箭矢之峰,而克瑞瑪爾以及其身後不爲人知的力量又給予了這位所謂的統治者正名與支持,這張冰冷的書桌又被重重新修繕成原先的樣子,只是巨龍艾歐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拙劣之處,尤其是與原先精妙的手法相比——譬如原先的書桌四足包裹着的黃金被熔鑄成了四個種族的形狀,巨人,獸人,侏儒,人類分別佔據了其中的一角,表情與動作都不同,巨人憤怒,獸人貪婪,人類驚恐,侏儒則在一側惡毒地咧嘴而笑……新的桌腳也盡力描繪除了他們的樣子,但工匠疏忽或是確實不知道,在書桌的四個側面,在雪花石上飛舞着的巨龍們在俯瞰下方的同時,也會露出相應的神情,有色龍幸災樂禍,而金屬龍不是憂心忡忡就是滿懷憐憫——新的黃金足與巨龍們顯露出來的表情大半都錯位了,也許是巨龍離開了太久,所以人類已經忘記了巨龍們也是有情感與表情的。
巨龍艾歐輕輕一點,桌腳上的黃金就徹底地融化了,等它們被重新熔鑄出來之後,巨龍的神情與它們注視着的雕像就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他擡頭看了一會,又進一步地改變了房間裡的裝飾與佈置,因爲之前的主人實質上根本就是一個人類的關係,這裡的牀榻上堆滿的不是巨龍們喜愛的金沙與寶石,而是皮毛和絲緞——這種織物對於巨龍形態的主人來說,幾乎與人類將泥沼鋪設在身下沒有什麼兩樣。人類在謁見巨龍的時候,時常會奇怪他們怎麼能夠躺臥在堅硬冰涼的珠寶金幣上,他們不知道的是,巨龍因爲有着無比堅韌的皮膚與堅硬的鱗甲的關係,金幣與寶石這點小小的凹凸起伏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計,他們躺臥在上面,和人類躺臥在沙丘上差不多,又柔軟,又有支託,而且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自己最喜歡的,亮閃閃的好東西。
璀璨的水流從虛空中中墜落到牀榻上,它們迅速地堆積起來,最終形成了一個坡度平緩的丘陵,其中不乏如同星辰一般的寶石與秘銀精金的器皿,盔甲與武器,它們就像是升出淺灘的貝殼與枯枝,巨龍艾歐毫不介意地躺臥在上面——以一隻年少時期的巨龍的形態,他深深地呼吸着即便厚重的石頭牆壁也無法消弭的寒冷空氣,尾巴尖搭在牀榻的一側,當它輕微地擺動起來的時候,一樣東西咕嚕嚕地從房間的一端滾到了房間的另一端。巨龍艾歐睜開眼睛看了看,才從它仍然保有着的些許高熱猜測出了它的原型——它應該是法崙皇帝原先佩戴着的精金或是秘銀的魔法符文,在巨龍艾歐將這個畸形的人造物摧毀的時候,火焰也同樣將護符點燃,只是因爲魔法,以及它的本質,它才留下了最後的那麼一點兒。
想到法崙的皇帝,巨龍艾歐還是有點不可思議,是的,對方只有十分淺薄的血脈,淺薄到難以擔當起龍裔這個稱呼,他的特徵,力量與信心全都是用銀龍胚胎的血肉堆積起來的,而他本人對此一無所知,或說是有意不去知道,他的身體裡面腐爛發臭,就像是一隻鍍金的壞蛋,艾歐甚至不願意將自己的視線多放在他身上哪怕一小會兒,但就是這麼一個人造的,介於生與死之間的怪物,他竟然還有着那麼深切的求生的慾望,巨龍們的火焰比普通的火焰更迅猛,而且無法輕易熄滅,被火焚燒致死又是那樣的痛苦,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着不願意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去——巨龍艾歐幾乎可以看見他爬向門外的那道灰黑色的痕跡——當手腳被焚燒殆盡,面孔融化,五官消失之後,他仍然用還未被全部燒燬的四肢末端往前爬行……甚至只剩下一個軀體的時候,也還在努力地拱動。
“人類。”巨龍艾歐厭惡地喃喃道,原本對於巨龍們來說,只是蛆蟲一般的族羣……或許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他們不惜一切也存活下去的信念吧,這樣說起來,這位法崙的皇帝,似乎作爲人類的部分更多一些呢。這個想法在他的頭腦中一掠而過,不過很快地,巨龍艾歐就自嘲般地笑了起來,法崙的皇帝是一個畸形的人造怪物,他呢?一個已經進入了永遠的長眠中的神祗,重新被召喚到這個生者的世界裡,他真的還是原先那個衆龍之神艾歐嗎?誰都知道這不可能,他留下的神格,神力與他的本質,原本應該在一個全新的生命中躍動,就像是一顆種子在新鮮的泥土中發芽成長,而不是在灰黑的餘燼中悄寂無聲地流逝,他現在甚至不再可能將神格與神力提取出來交給另外什麼人——因爲它們已經被侵染與污濁,就如同曾經嚴明公正的衆龍之神也已墮落,巨龍艾歐終於知曉了那些自願或是被迫被死靈法師以及巫妖們轉化的骨龍在想些什麼了……死者與生者的思想有着天壤之別,他們無法相互瞭解,也無法相互寬容——這是一種不身處其中就根本無法通悉的感覺。
他來到這裡,當然不是因爲法崙的皇帝,這個可憐的半人類還不至於讓他如此在意,事實上,死者之國的耶各也邀請過他留下,成爲新的死亡之神,畢竟巨龍艾歐也是以公正睿智而聞名的,只是衆龍之神很清楚自己的變化,如果他決定留下,那麼他一定會更爲迅速地被惡意與憎恨吞沒,到那個時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所以最後他最後還是婉言謝絕了——他來到主物質位面,在一片薄暮的灰紫色中,他看見了那根孤零零地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石柱,想到那時候還是一隻年輕銀龍的子嗣向他祈禱,藉助他的神力,將大地的一部分高高地拔起,作爲自己宮殿的基座,他也不止一次地曾經降落於此,在空曠高大的廳堂裡以一隻古老黃銅龍或是金龍的身份與後代痛飲高歌——那時候,厚重的雲層擁簇着箭矢之峰的頂端,讓巨龍們的殿羣看上去猶如衆神的神國,他們圍繞着箭矢之峰飛行的時候,雲層中就會聚集起滾雷與閃電,除了他們,沒有一個種族能夠距離神祗如此之近,無論是智慧,力量還是……
巨龍艾歐沉睡了過去,脣邊猶自帶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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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妖按住胸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應該早已習慣心臟在身體中跳動的感覺,但他有時還是不免感到厭惡,就像他必須面對鏡面與水面,或是任何光滑的表面時那樣,像他這樣,在短暫的學習之後,從術士轉化爲法師,並且更進一步,成爲一個巫妖的人,一千多年來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的導師,瘋癲的半神巫妖埃戴爾那,也許是因爲他們有着相當一致的地方——就是對於自己生者的身份深惡痛絕,厭棄至極,他們甚至都沒有過一般巫妖必須經過的磨合階段——對於肉體的留戀,當轉化成功之後,他們就反覆用冰寒的負能量與淬鍊後的龍火“清洗”軀體,讓內臟,肌肉與血管在一次次的凍結與焚燒後化爲飛揚的灰燼,只留下白色的骨頭,當然,就如他們一貫聲稱的,這是一身相當漂亮與潔白的骨頭,在七十七羣島的巫妖中,就美觀而言,完全可以分別佔據第一位與第二位。
僅有的,也是最重要的,讓巫妖還能勉強對這身軀殼表示滿意的大概就只有口舌之慾了,不過這也是在這個身體裡有了第二個靈魂之後,來自於另一個位面的靈魂對於美食有着即便是人類與侏儒也難以企及的經驗與執着,“能吃嗎,好吃嗎,怎麼吃。”三大節奏幾乎已經成爲了他們看見某樣新事物的第一觀感,別說在富足的主物質位面,即便是在無底深淵,被他們的導師埃戴爾那弄得半瘋癲的時候,另一個靈魂也依然能夠造出讓惡魔與魔鬼們又驚恐又忿怒又止不住垂涎三尺的“好東西”——巫妖堅決地告訴自己,魅魔的羊蹄子沒什麼好吃的,哪怕他們現在已經有了來自於瑟里斯的醬油,但爲了一頓紅燒羊蹄就召喚魅魔是不對的!不,應該說,這簡直就是施法者們的恥辱!就算是魅魔的蹄子看上去要比普通盤羊的還要大上三倍,又格外的肥碩有勁道也不行!
今天中午吃羊蹄吧,巫妖決定,如果廚師們還是弄不懂紅燒該怎麼做,那麼就先清燉,加生薑與野蔥,等第二天另一個靈魂醒來的時候,讓他到廚房去教廚師怎麼用那些……嗯,醬,醬油和露水……
不過他仍然沒有忘記讓他回憶起過往的不好感覺,他做出手勢,讓自己的幽魂去檢查整個箭矢之峰,讓巫妖來說,那種感覺不太像是敵人,倒像是某個龐大的存在過於劇烈的情緒波動給他留下的影響,那麼會是誰呢?埃戴爾那?有七十七羣島的同僚這麼威脅過他,不過別開玩笑了,七十七羣島事實上也只是一座監獄罷了,當初埃戴爾那實在是過於瘋狂了,原本就因爲巨龍離開,諸神之戰而動盪不安的主物質位面差點就因爲他而分崩離析,七十七羣島,以及那些被他搜刮到島嶼上的巫妖是對埃戴爾那的懲罰,也是給人類一點喘息的機會——埃戴爾那可以說是豢養和馴服了他們,他們這次固然是應埃戴爾那的命令,營造出令人驚懼與迷惑的雲霧與陰影,但這並不是說,埃戴爾那就會成爲他們的武器,逼迫埃戴爾那自己的弟子退讓——當然,不知道身處何方的埃戴爾那也不會輕易插手到弟子與追隨者們的戰鬥中,簡單點來說,他們之間,剩下的就只有不要慫,就是幹了。
只是在剛剛回到主物質位面的時候,異界的靈魂還只是一個畏畏縮縮,多愁善感的白癡,而巫妖也必須重新梳理與學習——鑑於他的大部分法術都無法成功施放,那時候的他們,孱弱的就像是一隻茫然的小豬仔,任何一個對他們的狀況有所瞭解的不死者,只會欣喜若狂地抓住他們,進而仔細地研究與分析,最後或是細嚼慢嚥還是鯨吞牛飲,就要看他們各自的習慣了,這也是爲什麼巫妖要儘快避讓開那些他曾經熟悉的同僚與合作者的原因。但現在,除了埃戴爾那之外,巫妖可以說是已經不會去畏懼任何一個人,就像是可憐的阿瑟那樣,或者說,更糟糕,在連續有不下十指之數的不死者們屈服在他的力量之下後,七十七羣島的巫妖們明智地向他表示了敬意,撤退了。
被巫妖收入囊中的資產與人類當然不會被返還,但對於柯瑪以及殘存的蒙頓子民來說,這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之後的事情,像是剿除乘機侵吞財物,掠奪平民的盜賊與領主,那就不是克瑞瑪爾一行人的事情了,聰明的柯瑪國王從柯瑪與蒙頓的領主與爵爺那裡勒索了不少金幣,騎士與珍貴的施法材料,魔法用具,一部分被他敬獻給了法崙的皇帝,一部分當然就是克瑞瑪爾以及他的軍隊,施法者們的回報與饋贈,還有一部分,他原想收爲己有,但想了想,他還是將它們分做幾份,分別加入到了十二位……十一位選帝侯的贈禮之中——這是一份賄賂,他倒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希望能夠取某個選帝侯代之,但很明顯,選帝侯們或許會相互傾軋,但他們已經是一個隱形的天然聯盟,像是柯瑪,即便是能夠融合蒙頓,也未必能夠與之一戰,那麼,他們唯一能夠選擇的那條道路,就只剩下了臣服與獻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