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運轉的聲音在廠房設施中迴盪,巨型管道中奔涌着轟鳴的水流,又有刺鼻的化學藥劑味道瀰漫在空氣中,聞之令人作嘔。
阿加莎站在防護欄杆旁,探着頭向下方的緩衝池看了一眼,看到污濁的液體在那巨大的蓄水池中翻滾涌動,時不時冒出氣泡和顏色詭異的泛光,就如巨獸的胃酸般噁心。
一名穿着淺褐色外套、頭髮有些稀疏的管理人員站在年輕的守門人身後,臉上帶着緊張的神情,一隻手下意識地拽着自己胸前的鈕釦。
“橡木街北區和四號墓園周邊的排水都匯聚到這裡了,”管理人員注意着守門人的表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彙報道,“在收到命令之後,我們已經第一時間切斷周邊的管道連接,而且檢查了每一個緩衝池的報警裝置,並沒有發現褻瀆污染的跡象……”
阿加莎默默聽着,過了一會才突然問道:“污水通常怎麼處理?”
“怎麼處理?”管理人員愣了一下,趕緊回答,“首先是用高壓蒸汽,淨化其中可能存在的褻瀆污染——您知道的,那些污水曾和人類接觸,又在漆黑的管道中流淌,難免會成爲某些東西的載體。蒸汽淨化之後是沉澱和過濾,您看到的就是沉澱池。接着是第二次蒸汽淨化,這次淨化之後,一部分水會被送進工廠循環利用,另一部分……排入大海。”
阿加莎輕輕點了點頭,接着又問道:“從橡木街北區排放的污水大概需要多久會流到這裡?”
“這取決於具體情況,但一般不超過兩個小時。”管理人員答道。
“污水在這裡滯留多久?”
“沉澱池中的水七十二小時更替一次,”管理人員擡起手,在守門人的一個個問題下愈發緊張起來,他擦着腦門上的冷汗,但還是準確回答着,“淨化和檢查流程有嚴格規定,不會短於這個時間。”
阿加莎微微點頭,同時在心中飛快地計算了一下那座民宅中“贗品事件”的發生時間以及污水處理的時間關係,若有所思地說道:“也就是說,如果那東西真的能通過排水系統逃逸,那它現在應該還在這裡……”
“守門人閣下,”管理者又擦了擦亮晶晶的腦門,終於忍不住好奇開口,“到底……發生了什麼?難道是有污染在通過排污系統蔓延?”
“……不排除這種情況,”阿加莎看了這位管理者一眼,接着目光又看向不遠處正在採集樣本、檢測設施的黑衣守衛們,“但根據我們目前爲止檢測的情況,這裡一切正常。”
“是的,”管理人員露出了有點勉強的笑容,“這裡的每一個環節都有報警裝置,專門檢測可能存在的褻瀆污染,處理中心還有三位駐場牧師,他們也會每天檢測水樣……”
“駐場牧師?”阿加莎似乎突然想到什麼,轉過頭來,“你剛纔說這裡有幾個駐場牧師?”
“三……三個,”或許是阿加莎的語氣突然變得有點嚇人,管理人頓時下意識地結巴了一下,“有什麼問題嗎?”
“你這裡只可能有兩個牧師——各級市政設施的駐場牧師數量有嚴格規定,哪來的第三個?”
管理人的表情瞬間愣住了,緊接着腦門上便浮現出了一層肉眼可見的細汗,緊張恐懼之色浮現在眼中。
阿加莎見狀立刻擡起手杖搭在對方肩頭,將“恐懼”強行從他的神志中壓制下來,同時表情嚴肅地說道:“聽着,接下來你必須保持鎮定——去把所有的駐場牧師都帶來,就說守門人需要了解更多的情況,不要流露出別的情緒,明白嗎?”
管理人的心情迅速平復不少,但仍殘留些許緊張,他慌忙點着頭:“是,明……明白……我這就去。”
阿加莎點點頭,收起手杖,但在對方就要離開的時候她卻又想起什麼,趕緊開口:“等等,不光駐場牧師——把所有人都叫來。”
管理人回頭怔了一下:“所有人?”
“所有人,”阿加莎沉聲重複了一遍,接着又不放心地問道,“從昨天開始,有人離開這個處理中心嗎?”
“沒有!”管理人員立刻答道,“接到命令的時候正好是換班前十五分鐘,所有在這裡工作的人都留了下來。”
“很好,把他們都帶來——就說是必要的檢查,態度放鬆一些,不要引起懷疑,去吧。”
那個有些謝頂的管理人員轉身飛快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平復着情緒,阿加莎一動不動地站在緩衝池旁,直到看着對方的身影消失在不遠處的一扇門後,她才擡手對周圍已經注意到這邊動靜的守衛者們打了個信號。
附近的黑衣守衛們立刻開始行動,在緩衝池周圍的空地上佈置隱蔽的符文,在路口和管道間灑下精油與碾碎的薰香藥粉,並在特定的位置站好,做出仍然在檢查設施的模樣。
阿加莎則在守衛者們行動的時候擡起手杖,慢慢在自己站立的區域周圍繪製了一個邊長兩米左右的三角形輪廓,隨後站在三角形的中心,雙手拄着手杖,平靜地等待着。
沒過多久,腳步聲便從大門方向傳來,那位管理者回到了緩衝池所在的廠房,一大羣人跟在他身後。
其中赫然可見三名穿着死亡教會長袍、佩戴聖徽的神職者。
十幾名處理中心員工在管理者的帶領下來到阿加莎面前,排了個鬆鬆散散的隊伍,緊張地向面前的“守門人”打着招呼,那三名駐場牧師則從隊伍側面走來,按照死亡教會神職者內部的禮節與身份向阿加莎行禮致敬。
阿加莎命令那三名牧師分散站開,隨後目光緩緩從所有面孔上掃過。
她察覺了違和感。
儘管目視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表情或舉動,儘管感知上也沒有感覺到任何不對勁的氣息,但巴托克的祝福已經讓她確認了違和感的存在——就隱藏在這些人的呼吸中,隱藏在他們的心跳中,甚至隱藏在他們投在地上的陰影中。
阿加莎眨了眨眼,再次確認自己所見一切正常,於是心中瞭然。
果然存在認知干擾——而且哪怕在自己這個“守門人”親臨的情況下,這種認知干擾仍然存在。
是單純因爲膽子很大?還是因爲不瞭解守門人的力量?或者……這種認知干擾並不受控?
阿加莎慢慢轉過頭,目光落在那三名牧師身上。
十幾個工作人員暫且不論,這三名牧師中肯定有一個是假的——但到底是哪一個?
“唸誦巴托克的名,”阿加莎慢慢說道,“讓死亡主宰注視我們,令我們在塵世分辨虛妄。”
“以死亡主宰巴托克的名義,”一名牧師立刻開口,“願祂注視我們……”
緊接着第二、第三名牧師也立刻開口:“以死亡主宰巴托克的名義……”
三個聲音先後響起,如同回聲。
阿加莎皺了皺眉。
能夠唸誦神名,這說明他們都不是泥漿形成的“贗品”,更不是信仰異端的邪教徒,否則信仰上的劇烈衝突將足以撕裂他們的理智。
但這怎麼可能?三個牧師都是真的?
阿加莎的思緒瞬間流轉,但表情仍舊平靜,她向三人點了點頭:“接下來,我需要做一些必要的測試,請諒解。”
說着,她便伸手探向自己的左眼——一顆鮮活的眼球立刻從眼眶裡跳了出來,準確落在她手中。
阿加莎托起這顆眼球,“看”向對面的三名牧師。
第一名牧師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一個枯瘦的老人,穿着亞麻布長袍,漆黑如墨的鎖鏈從他的肋骨下方延伸出來,鎖鏈盡頭的幽邃獵犬正朝着這邊昂起頭,其口中褻瀆的污濁能量正迅速匯聚、成型!
異端!
竟真敢堂而皇之站在這裡!
阿加莎面色微變,但她早有準備,在那幽邃獵犬張開巨口的瞬間,她的身影便已經向旁邊閃開,同時右手中的手杖已經擡了起來,杖端有蒼白的火焰熊熊燃燒。
然而就在她剛要點燃那異端的瞬間,另一聲低沉晦澀的魔咒唸誦聲卻突然從旁邊傳來。
阿加莎左手中的眼球猛然轉動,下一秒,她便看到一個髮色枯黃、鼻樑高聳的年輕人向自己舉起了雙手,他的身後漂浮着一隻彷彿由霧氣凝結成的、灰黑色的浮游水母。
那是第二個“牧師”。
眩暈感襲上心頭,阿加莎剛要穩住身形,卻又聽到了第三個魔咒唸誦聲。
一個臉色蒼白的女人,在視野邊緣向這邊擡起了手,那女人的身旁匍匐着一隻由骸骨和霧形成的貓。
那是第三個牧師。
所有牧師都是假的。
怒吼聲和戰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在三名湮滅教徒暴起發難的瞬間,四周的守衛者們便反應過來並試圖支援,然而他們也遇上了自己的敵人。
管理人員帶來的那十幾個“工作人員”和附近的黑衣守衛們展開了激烈交手。
在阿加莎眼角的余光中,能看到那些“工作人員”在被擊中之後身體表面崩裂出如同泥漿般的粘稠穢物。
只有那位頭髮稀疏的管理者狂奔到了附近的一處管道旁,發出無助又驚恐的尖叫。
整個污水處理中心……只有一個“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