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着一道浪花與盪漾開的海水,潛水器衝出水面。
午後的陽光正照耀着這片大海,潛水器厚重的外殼在陽光下泛着冰冷的光輝,隨後艇殼頂部的一次性發煙裝置啓動,伴隨着火光閃過,輕微的爆炸聲響起,一道橘黃色的煙柱筆直升上藍天。
一段時間的姿態和動力調整之後,潛水器的漂浮狀態趨於平穩,伴隨着吱吱嘎嘎的響聲,艇殼側面的閉鎖裝置打開了,伴隨着把手旋轉,鄧肯從內部打開了潛水器的艙門。
新鮮空氣撲面而來——即便是對於兩個不需要呼吸的“屍體”,這海面以上的清新冷風也顯得格外舒適宜人。
那種被深海中的不可名狀之物不斷追逐、纏繞、滯留的錯覺終於漸漸從腦海中消退了,阿加莎緊握着扶手,跟鄧肯一同鑽出艙門,攀到了潛水器的頂部外殼上,眺望着遠方一望無垠的大海。
鄧肯微微側過頭,看着這位守門人:“重新回到陽光下感覺如何?”
“彷彿再一次從那扇死亡領域的大門前返回,”阿加莎輕聲說道,“我從未想過,陽光和空氣會給自己帶來這種近乎重生的震撼——卻是在我既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又無法享受順暢的呼吸之後。”
“‘她’呢?”鄧肯又問道,“潛航過程中,另一個阿加莎始終沒出現,但她應該一直都在看着吧?”
“我們感覺相仿,不過她說自己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一段時間,現在正沉默着——您要和她交談嗎?我可以叫她出來……”
“不必了,讓她思考吧,這場深潛對所有人而言都將是一次三觀的重塑和洗禮,我們要考慮的事情很多,”鄧肯輕輕擺了擺手,接着擡起頭,看着遠方的海平線,“哦,提瑞安派來的‘回收船’發現我們了,看樣子不用自己趕路去城邦了。”
一艘蒸汽快船的剪影出現在海面上,正向着潛水器信號煙升起的方向快速駛來……
潛水器順利返回,自己的父親與那位“守門人”女士安然無恙,正在返回的路上——當這份“迅件”通過壓力管道送到自己的辦公桌上之後,一直在南港等着音信的提瑞安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但緊接着,一種怪異的感覺便從心底浮了上來。
他從辦公桌後起身,慢慢踱步來到窗前,有些走神地望着窗外正在漸漸下沉的陽光,而在沉默中,露克蕾西婭的聲音突然從不遠處的水晶球裡傳了出來:“是父親有消息了嗎?”
提瑞安回頭看了看正在書桌上發光的水晶球,語氣有些古怪:“你都能看出來……我表現的很明顯嗎?”
水晶球裡的露克蕾西婭嘴裡叼着片面包,一隻手正在旁邊半空漂浮的草稿紙上飛快地寫寫算算,另一隻手還在忙着調節桌上的實驗儀器,抽空一邊擡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含混地隨口說道:“三分緊張,三分遲疑,三分安慰,還有一分恐懼無措——那肯定是父親回來了。”
“……你們學者都習慣這麼跟人說話嗎?你口中的我像是個圓餅圖……”提瑞安皺了皺眉,隨後便忍不住嘆了口氣,“我只是有些感慨,如果放在不久前,我肯定想不到自己竟會因父親平安返回而感到安慰——第一次知道他‘回來’的時候,我可不是這個心態。”
“是,伱當初腿都差點抽筋了,指揮海霧號跟老爸打了一仗之後三天沒睡着覺,半夜把我叫起來描述你的噩夢,非讓我跟你一起哆嗦……”
“停!不要編造這種並不存在的細節!”提瑞安趕緊打斷了水晶球對面的妹妹,“而且我想跟你感慨的也不是這些!”
露克蕾西婭安靜下來,她終於暫時放下了手中似乎永遠也忙不完的研究工作和沒吃完的麪包,擡起頭很認真地看着提瑞安的眼睛。
在這份注視幾乎讓提瑞安身上起雞皮疙瘩的時候,她才終於打破了沉默:“小的時候,父親經常離開家很長很長時間,那時候只要碼頭方向有鐘聲響起,我們就會爬到家裡的屋頂上,看看是不是失鄉號的旗幟,你總是讓我像個淑女一樣穩重一點,然後趁機搶佔最高的地方。”
“……已經很多年了,”提瑞安沉默了幾秒鐘,彷彿自言自語般輕聲感慨了一句,“我還記得那屋頂是藍色的,海風吹來的時候,屋角的風向標就會發出哨聲,你在風向標旁邊綁了一個風車,說要把它炫耀給父親——於是我們偷偷爬上屋頂的事情就暴露了。”
“現在我們都到了比當初那屋頂更高的地方,父親曾看到過的風景,我們也看到了,”露克蕾西婭語氣輕緩地說道,“可我們還是沒有追上父親的腳步——他去了深海,到了連當年的潛淵計劃都未能達到的深度……你說,他這次探險會發現什麼呢?”
提瑞安一時間沒有開口,而就在下一秒,一陣劈啪作響的聲音便突然從他身後的鏡子中響起,緊接着那鏡子中便傳來了鄧肯的聲音:“發現了非常驚人的秘密——我正要告訴你們。”
提瑞安差點瞬間跳出去,渾身肌肉都緊繃起來,而水晶球對面的“海中女巫”反應比他還大——他只聽到露克蕾西婭那邊傳來一聲驚呼和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緊接着水晶球中便升騰起了一陣煙霧和閃光,畫面隨之中斷。
提瑞安渾身緊繃着轉過頭,看到身後的鏡子中正燃燒着幽綠的火焰,漆黑的鏡面中,鄧肯探着頭向他身後看了看:“……你妹妹那邊沒事吧?她被我嚇到了?”
“您能不能別每次出現都用這麼嚇人的辦法……”提瑞安下意識唸叨了一句,但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又趕緊確認了一下鄧肯的反應——父親臉上表情並沒什麼變化。
“我考慮過用更友善的出現方式,比如提前敲門或送上預告信,但凡娜跟我說,並不是我出現的方式嚇人,而是我出現本身就很嚇人,”鄧肯一臉淡然地看着提瑞安,“我覺得她說得對,所以乾脆不改了——這樣至少看着別人一驚一乍的反應會有趣一點。”
提瑞安眼角一抖,父親在“看樂子”這件事上的坦然態度讓他目瞪口呆,不過他很快便強行整頓好了自己的情緒,一邊恢復表情一邊好奇地看着鏡中的父親:“您已經返回城邦了嗎?我現在去找您……”
“我使用的化身已經返回,但你不用去那邊了,”鄧肯打斷了提瑞安的話,“收拾一下東西,直接去失鄉號。”
提瑞安頓時一愣:“啊?”
“我在深海中有重大發現,”鄧肯的表情格外嚴肅,“情報不宜公開,且可能指向古神,因此需將所有人召集至失鄉號上商議。我已經把阿加莎送過去了,我的追隨者們也已經聚集起來,你是海霧號的主人,又是寒霜的新執政官,你也必須到場。”
提瑞安從父親的神色語氣中瞬間意識到了情況的特殊和嚴重,立刻也收斂起心中的鬆懈:“好,我先給艾登留個便條說明情況。”
“嗯。”鄧肯點了點頭,緊接着目光又掃過房間,視線落在了那個結構複雜的晶球透鏡裝置上。
“來船上的時候帶上你的水晶球,”他對提瑞安說道,“露西最好也聽聽情況——深海中的秘密,她會感興趣的。”
正在寫紙條的提瑞安聽到這話立刻擡起頭,先是意外地看了鄧肯一眼,緊接着便瞬間點頭:“好,我肯定把水晶球帶着——失鄉號現在在什麼位置?我讓一艘快艇做好準備……”
他話音未落,鏡子中的鄧肯便擺了擺手:“不用了,艾伊會帶你去的。”
“咚咚咚”的敲擊聲從窗外傳來。
提瑞安轉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到了那隻總是跟在父親身邊的肥碩白鴿子。
鴿子在外面用嘴殼子啄着海港辦公室的窗玻璃,此刻歪了歪腦袋:“上車不?有大座兒!老司機開的,穩!”
提瑞安:“……?”
……
失鄉號的餐廳是船員們的集會之所。
寬闊的長餐桌已經被擦拭的閃閃發亮,餐桌附近的支柱上掛着明晃晃的油燈,船長的追隨者們則聚集在餐桌兩旁——凡娜與莫里斯正襟危坐,雪莉與愛麗絲在神遊天外,妮娜與阿狗在各自捧書苦讀,而在他們之外,今日這裡又有了兩個新的身影。
盲眼修女打扮,安安靜靜坐在長桌旁沉默禱告的阿加莎,以及披着白色外套,抓着菸斗顯得侷促緊張的勞倫斯。
後者正在緊張兮兮地打量着船艙中的情景。
勞倫斯的船此刻就停在附近的海面上,大副在幫忙管理船上的事情,他這個船長則被一份命令召集到了“總旗艦”上,來的時候也沒人跟他說具體是什麼事情,這讓這位老船長內心忐忑不已。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踏上“失鄉號”,踏上這艘從亞空間返航的傳奇幽靈船,鄧肯·艾布諾馬爾的追隨者們聚集在這古老莊嚴的船艙中,在燈光下等待着來自鄧肯船長的命令。
他已知曉這些人的身份與來歷——
活動的人偶,碎裂的太陽,有靈的惡魔,背誓放逐的審判官,狂亂邊緣的傳奇學者……
現在,他身處其中。
哪怕是在過去最瘋狂的夢境與幻象中,勞倫斯也沒想象過自己會經歷這樣一幕。
他一個原本都準備退休了的探險船船長……爲啥最後混進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