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最後的時刻,有一道銳利的寒光出現在無邊的虛無和混沌深處,潮水般涌來的破碎信息幾乎淹沒了那一點滲入“樣本”的微小火焰。
微微的恍惚中,鄧肯聽到旁邊的雪莉在發出驚呼:“小心!”
恍惚的意識和現實世界重新重疊在一起,鄧肯本能地向後退了半步,下一秒,他便看到眼前出現了一截閃爍着銀光的劍尖。
劍尖停在距他鼻尖只有十釐米的地方,而且還在緩慢地向前延伸。
“攻擊行爲!”在旁邊一直緊盯着收容樣本的泰德·里爾瞬間反應過來,他低呼一聲,緊接着便已經飛快地拍了一下手中的大書,一片氤氳的微光從那書頁中向外瀰漫,轉瞬間覆蓋在樣本表面,並迅速凝結、增厚,化作一層一層的屏障。
而在同一時間,鄧肯也收回了滲入樣本的火焰,同時意識迅速清醒,目光則再次投向前方的“樣本”。
收容平臺上,那團本已凝固的鐵灰色金屬團在剛纔突然發生了形變,它的一部分“外殼”在瞬間凸起,並凝結成了彷彿利劍一樣的形態。
但那突然凝結出來的“利劍”並沒有刺傷任何人,它只探出一半,便彷彿被莫大的力量硬生生拽住,到現在還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向外延長,這一幕與其說是“刺”了出來……倒更像是有一把劍正在從樣本中被逐漸“排”出來。
露克蕾西婭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出一根小小的“指揮棒”,她迅速上前兩步,趁着泰德·里爾用神術控制住樣本的時候直接將指揮棒點在了那“長劍”的中段,但就在她準備進一步摧毀這個結構的時候,鄧肯卻突然阻止了她:“等等。”
露克蕾西婭硬生生止住即將發動的法術,轉頭有些困惑地看着自己的父親,一旁正準備採取下一步行動的泰德·里爾和已經快燃起來的妮娜也趕忙停了下來,投來疑惑的視線。
鄧肯對他們擺了擺手,隨後小心地繞開那截仍然在緩慢向外延伸的劍刃,他來到那團鐵灰色的“活金屬”側面,緊緊盯着它的“外殼”。
它並沒有真正地“活化”,發生變化的只有那一截向外延長的劍刃,樣本的其他地方仍然像之前一樣呈現出靜滯、凝固的狀態。
混亂破碎的信息仍然在腦海中盤旋,就彷彿把一個人的記憶徹底撕成碎片之後胡亂混合,然後一股腦地“倒”在眼前,鄧肯在那些破碎的記憶中一遍遍整理着,嘗試將其重組成有用的情報。
他看到了許多東西——不詳的“深紅”,橫貫天空的傷痕,出發的勇士,一個個倒下的旅伴,一個漸漸歪曲、腐爛的世界,一段並無意義的旅途,巨大的困惑,憤怒,恐懼,隨之而來的死亡與平靜,以及精神錯亂中不斷浮現的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畫面。
鄧肯懷疑,如果是別的普通人看到這些東西——哪怕只是看到其中一小部分,恐怕都會被那些信息中攜帶的某些危險知識徹底污染。
但這些污染性的“知識”對他而言只是一些混亂的碎片,在一次次的整理和回憶中,他已經開始逐漸將它們組合成連續的記憶。
隨後他擡起頭,目光看向了那柄已經向外延伸出一大半的長劍,略微猶豫之後,他伸出手指,觸碰着它的表面。
冰涼堅硬的金屬觸感從指尖傳來。
鄧肯慢慢閉上眼睛,他能感覺到,在自己觸碰到這長劍的時候,自己腦海中那些混亂破碎的記憶碎片又變得清晰、連貫了一點,儘管仍不完整,卻已經足夠讓他理解那曾經發生的一切。
他睜開眼睛,看着那個遙遠又古老的世界殘留下來的最後一塊碎屑,看着那無名的戰士向末日發出的最後一次反擊——他輕輕捏住了這塊碎屑,感受着它傳遞給自己的聯繫,隨後慢慢將它向外拔出。
火焰賦予了這柄未能飛出天空的長劍一絲額外的力量,它終於徹底從那團活金屬中脫離出來。
做工精良,劍刃修長,劍柄上纏着細密的麻布,護手處鑲嵌着用途、材質皆不明的璀璨晶體,現在,它跨越了漫長的時光,以它原本且“正確”的姿態來到了這……深海時代。
包括泰德·里爾在內,房間中的每一個人都瞪大了眼睛,錯愕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露克蕾西婭終於忍不住開口:“爸爸,這是什麼?”
鄧肯低下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無名之劍,思索許久之後才慢慢開口:“這是曾計劃用來對抗世界末日的兵器。”
“對抗世界末日?”一旁的雪莉瞬間瞪大了眼睛,“用一把劍?這東西是傳奇故事裡那種能劈開大海的神器不成?四神賜福的那種?”
鄧肯搖了搖頭:“它只是一把劍——他們最好的劍,它很鋒利,但即便用到極致,它也只能用來斬殺體型大一點的猛獸或武裝起來的人類……這已經是他們能做到的極限了。”
露克蕾西婭與泰德·里爾面面相覷,一時間無法理解,妮娜則隱約明白過來,立刻開口問道:“您看到什麼了?”
鄧肯仍然在整理着自己腦海中那些凌亂殘缺的記憶,不過在短暫的思考之後,他還是開口打破了沉默:“只是一些碎片,在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他描述了自己看到的東西——用盡可能易懂的方式。
他說的不快,因爲其中有太多殘缺的片段,有太多連他自己都不太能理解的信息,他還要想辦法將那些前後無法連貫的部分補充完整,或想辦法解釋一些對妮娜等人而言難以理解的概念。
他第一次嘗試向這個世界的人解釋“星球”是什麼東西——在上次與愛麗絲談過之後,他終於決定這樣試一下。
但解釋一個陌生的概念就需要十個更基礎的知識點,而每一個陌生的知識點又需要更多的知識去補充,其中更有無數對這個世界的人而言完全反常識、反直覺的事情,即便把所有這些都解釋清楚了,也沒有人能在腦海中將它們想象、重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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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德·里爾和露克蕾西婭在艱難地理解,而他們不斷拋出來的一個個問題將講解的時間不斷延長——最後鄧肯意識到,如果他要解釋清楚所有的基礎概念,那恐怕需要至少半年以上的全日制授課才能辦到。
所以他只能把許多東西一帶而過,或用比喻的方式暫時填補知識與概念中的空白。
到最後,儘管他做了許多努力,妮娜等人顯然還是隻能聽明白一部分,但至少,這一次他們大體上理解了所發生的事情。
雪莉還沉浸在一個漫長“故事”所帶來的震撼中,妮娜還在思考剛纔鄧肯提到的那些古怪詞彙,而現場的兩位學者……露克蕾西婭與泰德·里爾面沉似水,顯然已經想到了許多。
“世界末日……”泰德·里爾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道,“如果您看到的那些真的指向一場世界末日,那它的發生時間……”
“大湮滅之前,”鄧肯肯定了對方沒說出來的疑問,隨後擡起手中長劍,“長久以來橫亙在歷史學家們眼前的‘黑牆’現在打開了一道縫隙,這把劍……或許是第一件可以被確認的、從大湮滅時間節點之前傳遞到如今這個深海時代的‘遺物’。”
“歷史性的一刻……就這麼發生了。”泰德·里爾面色複雜地輕嘆道,在這足以撼動整個學術界的消息面前,他卻只覺得頭腦中一片混亂,突然間冒出來的無數情報在衝擊着他長久以來建立起來的知識體系,甚至在衝擊着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以至於他不由得在心中對拉赫姆祝禱,爲自己施加了心智防護與心理暗示,以防止自身的理智受損。
露克蕾西婭則在很長時間的沉默思考之後突然擡起頭,看着鄧肯的眼睛:“您剛纔提到了許多古怪的概念,那些……就是您此前提到的,難以向我解釋的東西?”
“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鄧肯低聲說道,“我應該早點跟你說這些的。”
露克蕾西婭卻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她既沒有抱怨,也沒有詢問父親爲何現在又願意跟自己解釋那些事情——父親這麼做,肯定有他的原因,當他願意說的時候,自然會說出來。
她只是有些好奇,爲什麼父親會知道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些知識……是源自亞空間嗎?
而在另一邊,泰德·里爾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之後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按照您所‘看’到的,在那道‘紅光’的影響下,世界被熔岩吞沒,大地撕裂,所有人都死去了……那如今的深海時代又是如何開啓的?”
他擡起手比劃着,手掌下劈,模仿着一個斷層。
“這中間不連貫,鄧肯船長——在那個世界毀滅之後,在深海時代開始之前,這中間應該有一個變化的過程,您所看到的那個世界,跟如今深海時代中的任何種族、地點、傳說都無法對應……”
“確實,無法對應,”鄧肯輕輕點了點頭,他的目光落在平臺上的那團“樣本”上,過了許久,他終於說出自己心中很早以前便有的一個猜測,“所以……那個世界並沒有像人類,精靈和森金人的世界一樣傳遞下來太多東西,我們眼前的這些,已經是那個世界殘留下來的全部了。”
“‘那個世界’……”泰德·里爾與露克蕾西婭瞬間面面相覷,在這一刻,他們終於理解了鄧肯的意思。
而在鄧肯腦海中,故鄉的“月球”終於再一次浮現在他眼前。
與之一同浮現的,還有愛麗絲曾笑着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
“船長,這是個腦筋急轉彎嗎?”
鄧肯臉上的表情微微變化着,他嘴角的肌肉輕輕顫動了幾下,終於變成一個妮娜與露克蕾西婭都無法理解的笑容。
“是啊,這真是個腦筋急轉彎……”
他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