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天已經有些微黑,不過今天是滿月,明朗朗的月亮在天上照着,撒下銀輝,整個天地清晰一片。此時秋天已經來臨,樹丫上一些樹葉開始黃了起來,許些還被風颳落,飄蕩在我們身邊,飛舞擺動。
沿着小徑,不一會兒,我和扣兒便來到了小溪邊,流水潺潺,清聲悅耳,在月光的照射下晶瑩閃亮,時不時還有田雞的呱叫聲在耳畔響起,恍然間,才意識到世界本身原來是那麼的潔淨明快。
我把一籃子碗筷放在小溪邊,隨手揪下一把水草便開始洗刷起來。扣兒倒是坐在一旁的平石上,開始脫掉紅色的繡花小鞋,挽起寬褲腿。
“你幹嘛?你不會是想着玩水吧?”沒有待我說完,扣兒已經踏入水中,噗通噗通地揮着小腳彈跳起許多的水花。
“天氣轉涼了,水冷,你還是趕緊上來,”我囑咐道。小溪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只齊扣兒的小腿,所以拍打起來,還十分地靈活。
玩了一下水,扣兒不動了,擡起頭,愣愣地看着天空,一雙眼睛也如同漆黑夜幕下的星星,一閃一閃的,靈動閃爍。
“竹子姐,聽說不在了的人,並沒有離我們而去,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在天上守望着我們,是嗎?”她問得很慎重,然後轉過頭,看向我。
我心裡一隅,突然“咯噔”,隱隱扯動一下,轉而咧開嘴角,也微微擡頭看向天際,“是的,那些不在的人,不會離我們而去,他們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在天上默默地守護着我們。”
扣兒聽我一說,非常地高興,閉上了雙眼,張開雙臂,像是等待一個大大的擁抱。
看着她蝴蝶一般地姿勢,我有一瞬間的失神。
“你知不知道,你當的樣子有多美……”
一句話又不知不覺地迴盪在大腦中。我輕搖了下頭,看來有些東西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片刻,見我快要把碗筷洗好,她才戀戀不捨地走上岸來。坐在一旁,開始穿鞋襪。
“扣兒,竹子姐想問你一件事,行嗎?”靜默出聲,我試探地問道。
“說吧!”扣兒聲音清朗,漫不經心地答道,而且還頗有些上司同意下屬發表觀點的架勢。
“你還有個小弟?”剛一提到小弟,明朗的月光下,我見扣兒正在放在褲腿的手頓了頓,她素來大大咧咧,無拘無束,這算少有的反常表現。
“對不起,讓你想到不開心的事了,”我帶着慚愧,輕聲道歉。
月亮銀色的光華直瀉下來,像在將世間所有的塵埃洗滌乾淨,萬籟寂靜,只聽到溪水嘩嘩作響,猶爲清晰。沉默了良久,丫頭低着的頭緩緩擡起來。
“竹子姐,我本來有個小弟,比我小兩歲,但是在他八歲時,得了天花,沒有治好,然後……”扣兒鏗鏘的說道,像是很堅強。
“小弟得天花時,高燒不止,爹和娘抱着他,到鎮上最有名氣的大夫那裡去求醫,我家窮,沒錢給大夫,大夫又看是天花,二話沒說,就把我們一家人給轟了出來,我們一家人在那個大夫家前跪了一天一夜,後來爹孃見小弟身體太虛了,才無奈地帶我們回了家。”
“小弟的病越來越重,後來身上全是水泡,水泡裂開來,全身都發臭。小弟雖然小,但是卻非常堅強,他沒有哼過一聲疼,喊叫過一聲痛,看着小弟身體越來越虛,我和姐姐常常淚流不止,小弟見我們傷心,總是笑着安慰我們,說自己沒事,一定會好起來的,他說,他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等長了,他的力氣會很大很大,然後誰想欺負我們,他就打誰,等他長大了,他會保護我和姐姐,讓爹、娘還有我和姐姐,我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受別人欺負。”
“小弟不行了,渾渾噩噩中,只想吃一碗白米飯,但是,就是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對於早就揭不開鍋的我們家來說,也比登天還難。最後,爹沒有辦法,只能沿街乞討,終於弄到一點點米渣,給小弟做了一碗米粥……”說到這裡,小丫頭低着頭,開始啜泣起來。
所聞所感,讓我心裡也堵得慌,我吸了吸鼻子,放下手中的瓷碗,走了過去,抱住她,安慰說道:“小弟很乖,很聽話,他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看着我們,”我擡着看着滿天星星,璀璨不已,“所以你不能哭鼻子,小弟看了會笑話的!”
“竹子姐,小弟真的很乖,他真的很聽話,如果不是因爲他乖他聽話,他就不會死了,他就是聽了我的話,所以才死的,是我害死小弟的,是我故意害死小弟的……”扣兒伏在我身上,一邊啜泣,一邊低訴。
她擡過頭,抹了一把淚,接着說道:“因爲小弟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爹和娘疼他愛他,比我和姐姐都多,爹每次從市集回來,首先抱的是他,買回來的糖,也首先給他,過年時,娘總會爲他做一身新衣服,就算再苦,到了小弟的生日,娘也會想辦法給他弄到一個雞蛋,還給他染成紅通通的樣子,我看了非常喜歡。”
“後來,鎮上好多人患上了天花,他們的模樣很可怕,滿身都是水泡,他們總在不停地叫喊着,聲音也很痛苦,”說到這裡,小丫頭看了看我,輕喚了我一聲,道:“竹子姐,看到他們痛苦的模樣,當時我好慶幸,因爲我和姐姐在很小的時候得過天花,那時還小,根本不知道痛,所以我不怕天花,但是,我在想,我不喜歡小弟,我想讓他也這樣痛苦,看到他那樣痛苦,我肯定會很開心。”
“於是,有一天我就拉着他說去看一個很好很好的玩伴,把他騙到了一個染上天花的叫花子的破廟裡……小弟開始不願去,說要去挖野菜,晚上多有些吃的,但是我卻板過臉,做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還說他不聽話,小弟見我不高興,馬上就答應和我一起去了,我們到了那個破廟,臭氣熏天,到處彌散着腐肉的味道,小弟害怕,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不願進去,我故意安慰他,說沒事,看看就回去,他還小,什麼也不懂,於是就跟我進去,我還故意把他拉得很近,離地上垂死的人很近很近,小弟看躺在地上的人身上什麼也沒有蓋,還抱到一旁抱了一堆稻草,將草蓋在他身上,然後替那人捋了捋頭髮,對着他說道:‘你不要擔心,會好起來的,’我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沒有阻止,而且還在心裡竊喜……我想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拉着小弟就要走,小弟還不忘對躺在地上氣息奄奄地說了句:‘你等我,我明天再來看你’但是,那人卻再也不可能見到小弟,因爲小弟回去後,當天晚上就發了高燒,患上天花了!”
“小弟那麼相信我,我卻害死了他。小弟的病情很重很重,像破廟裡的那個人一樣,全身潰爛,發出惡臭,但他總是咬着牙,一聲不吭,我們見他難受,說想哭就哭出來吧,他總是頭一仰,硬聲說道:‘男孩子是不會哭的!’而且,小弟自始至終,都沒有向任何人提到是我帶他去那個破廟,是我故意害他染上天花的。”
“小弟懂事,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有一次,爹孃都不在,姐姐也不在,他才拉着我的手說,‘扣阿姐,你不要再討厭小文了,小文以後不會再你掙爹還有娘,小文一直都很喜歡姐姐,所以也希望姐姐喜歡小文’我聽過他的話,心裡只是絞痛,原來,他一直知道我討厭他。我摸着他的手,他的手很瘦很黑,也好冷好冰,我當時就覺得有東西硬住喉嚨,什麼卻說不出來,只能拿起他的小手,不住地哈氣,替他取暖。”
“小弟終究是去了,沒有吃到一口白米飯,就這樣去了。爹快五十了,身體一直都不好,受不了小弟說沒就沒的現實,一時沒挺過來,沒有多久也離開我們了。”
小丫頭深吸了一口氣,一邊抽泣,一邊哭喊道:“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和姐姐都得過天花,我認爲天花是可以治好的,我沒有想到,小弟得了天花,卻沒有治好,我真的沒有想到,竹子姐,你打我,你罵我吧,我對不起小弟,對不起爹,對不起一家人……”
“扣兒別哭,小弟懂事,知道扣兒是無心的,現在小弟肯定在天上看着扣兒呢!要是看到扣兒哭得這麼傷心,小弟也會傷心難過的,你忘了嗎?他說他很喜歡扣兒啊,他從來沒有生過扣兒的氣,他肯定也希望扣兒過得開開心心,對吧?”扣兒聽着我的安慰,不但沒有打住,卻哭得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