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吳嘉文出了看戲大廳,經過一個走廊,看到另一頭有些僕人肩上挑着小擔大步流星地過去。
“食盒裡都是些好東西,大家悠着點兒!”只聽領路的那人向後方的一排人叮囑道。
“嘉文,怎麼這麼多人送食盒,難道呂家老爺和那詹爺竟跟我一樣,也很是愛吃?”
“你還真認爲他們那盒子裡裝的是酒肉飯菜?”吳嘉文斜眼看了那邊一眼,眼角勾勾,表情讓人難以捉摸,許久,才轉頭看向我,對着我柔情的取笑道:“幼稚!”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滿着正要問個究竟,大腦突然一轉,恍然大悟,“哦——”地驚虛出聲。
“現在的民國法律很是嚴厲,對於辦酒祝壽人數、桌數和菜樣花費,以及禮單都有明文規定,不許鋪張浪費!”吳嘉文侃侃向我說來。
我疑惑,睜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呂家這排場還不算鋪張浪費?”
他笑笑,抿了一口酒水,“這樣的國法,可以壓得住像咱們這樣的普通老姓,但對於他們這樣的位高權重的人家,卻是一紙空文,形同虛設。”
“嗯,”我也點了點頭,“況且他們家的辦酒名目是爲了給老人家祝壽,在中國這可是賢孫孝子,”我頓了頓,“中國的傳統美德,政府管不了,按理說來,還應該支持褒揚呢!”想着剛纔呂詹放下身段,爲他爺爺喂湯擦嘴,我在心中也暗暗敬佩,誰說男人有了事業便不顧家庭,呂詹不就很愛自己的爺爺嗎?
“你這話雖然迂腐,倒也不假,”吳嘉文點頭稱是,“不是對於那些送禮的人,可得收斂小心些,所以就打着食盒的幌子,對外聲稱是給老爺子送了些可口好吃的,政府就算再不通情理,送點吃的也是允許的,若有疑心,也不至於打開食盒來檢查一番吧?況且,”吳嘉文冷哼了兩聲,“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事!”
“今晚詹爺忙得很,要見他的人也多得很,你們呆會兒見了他,撿重要的說!”我和吳嘉文走在一道長廊中,只聽一個聲音隱隱傳來。
“看來我們走錯路了!”吳嘉文小聲對我說道。
“這位先生和這位小姐,請兩位留步,”正在這時,背後一個男聲禮貌地叫住我們。
我和吳嘉文回頭,只見那侍者大步流星地朝我們走來,“那邊是我家少爺的雪茄房,外人不能隨便過去,請你們留步!”
“這宅子太大了,我們想去舞會那邊,請問怎麼過去?”吳嘉文問道。
“從這邊拐過彎就到,我陪你們一起過去吧!”那侍者正在領着我們過去,卻聽吳嘉文忙道:“既然不遠,我們自己過去就行!”說罷向那侍者點頭示笑,拉着我就走開了。
“嘉文,怎麼了?”我看着他神色有些匆忙,待走得離那侍者遠些,問道,“那侍者說外人不許隨便過去,可是卻明明聽到那邊人聲,而且似乎有很多人,”我疑惑地說道。
“先前咱們不是看到很多食盒嗎?想必就是這些人送的!”吳嘉文打量過四周,纔對我輕聲道。
“你的意思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睜大了眼睛,問道。
“說的倒是這個意思,但也不全對,若是平日裡,就算是送上千金萬兩,想要詹爺幫個忙,只怕還是比登天還難,今天他們是藉着呂老爺子的喜氣,纔過來的,也正是有了這團喜氣罩着,想必詹爺今天是有求必應!”
“有求必應?就沒有他辦不了的事?”我眯着眼問道。
“你今天也親眼看了他家的排場,你認爲還有什麼事他不能辦到?”吳嘉文反問道。
這倒是,我心裡也暗暗感嘆,說他是皇帝也不爲過呀!上海灘的皇帝!皇帝有什麼事情辦不到的?
舞場果然不遠,進了大廳,四面金碧輝煌,看得我眼花繚亂,刺得我眼睛都不禁眯了起來。
“孜然,我們跳一曲吧!”吳嘉文拉着我的手就要牽着我上場。
“我可不會!”很不好意思地低過頭。
“沒事,我教你,很容易,”吳嘉文溫柔地說道,說着正在摟過我步入舞場。
“喲,吳公子也在呀,許久沒有看到了!”此時,一個女聲從兩步以外傳來。
我擡頭看向他,只見一位穿着杏色雪紡長裙的瓜子臉雪白肌膚的嬌媚人兒正款款朝這邊走來。
“施小姐,好久不見了!”吳嘉文對她笑着說道。
她走到我們面前,卻不說話,只是伸過手來,見她此舉,只見吳嘉文擡手拉過她的手,低下頭吻了一下,動作很是紳士,我心中頗有情緒,但卻也暗暗稱讚。
“吳公子,可否賞臉共舞一曲?”那施小姐竟把我當成個透明人,直接對吳嘉文發出邀請。
吳嘉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你去吧,玩得開心點!”見吳嘉文左右爲難,我笑盈盈地說道,“我先喝點東西。”
說着端起桌上的一杯紅酒便品了一口,吳嘉文朝我笑笑,便擁着那施小姐進入舞池。
我遠遠地看着他們一起共舞,像足了一對王子公主,讓人好生羨慕,我看得出了神,腳也跟着旋律在運動起來,動了幾下,自己才意思到音樂的魔力,不僅有些臉紅起來,這舞我還不會呢!
有點失落,側過臉來看向別處,只見各個角落均有打着紅色領結的俊男美女,他們單手託着鍍銀鋁盤將一隻只裝滿了紅酒的高腳酒杯送到客人手中,舉止優雅,笑容溫婉甜美,顯示着主人的家世涵養。
轉身還想看看別的風景,“啊——”不料卻和一個侍者相碰,我端在手的紅酒潑濺出來,恰好染在胸前衣襟上,很是刺眼。
“小姐,對不起!”那位侍者低着頭向我道歉,說着向我遞過來一張白色的西式蕾絲絹帕,我趕緊接過來擦試那片紅漬。
那白色的衣服染上紅色的印跡非常刺目難看,無奈地看着那已經擦不掉的猩紅,我心裡很是難過,這可是我狠下心花一百大洋買的,若不是吳嘉文說這呂家財大氣粗,來這裡的都是有錢有勢有地位的上流人士,富貴名媛,我是斷不會花這血淚錢的。
而現在,而對着剛剛上身還沒到一天的潔白紗裙,越看那塊紅漬越是心痛,越發覺得那不是紅酒,而是我心裡流出的鮮血。
擡起頭來就想破口大罵,“你——”可對上女應侍一雙楚楚可憐的水靈眼睛,我馬上就將欲脫口而出的“賠來”二字硬生生地吞回到了肚裡,誰讓自己太沒有免疫能力,見到一張美麗動人的臉,我那氾濫的同情心便不由自主的浮上心頭。這老天真是不公平,有人天生殘疾,被人嫌棄,有人相貌醜陋,讓人避之不及,但有的人卻是上天的寵兒,天生麗質,讓人一見便心生憐愛,彷彿對她斥喝一下都罪無可恕,而我,此時又偏偏犯上了這以貌取人的過錯。
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裡默唸着“冷靜,冷靜,注意涵養,注意涵養!”努力平復着心中的憤怒,然後裂開嘴脣,露出一個自認爲高貴的笑容,說道:“沒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纔會撞上你的!”
我想,她嘴上向我道着歉,但心裡肯定也正在替自己聲辯,說是我自己撞到她的,衣服弄髒了完全是我自己的責任。
“小姐,請跟我到後廳重新換一件乾淨禮服,”那應侍又微笑着說到,聲音如黃鸝鳥般的清脆甜美。
“去後廳換衣服?”我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這……真是太好了!”
“小姐請這邊請!”女侍者微微弓背,攤開細嫩白淨的手指,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着對我說道。
跟在她的背後,見她身形苗條,步履輕盈,也不禁在後面邊走邊暗暗學起來。心中暗歎,這呂家果然名不虛傳,連下人也這麼養眼耐看,儀態大方得體。
我們途經一道玻璃長廊,那長廊是一個半圓穹形,上方是玻璃裝葺,下方是白玉浮雕,而中間有兩根大大的雕花方柱相托,柱上掛着兩幅巨大的油畫,一派西式宮庭的風格。第一次看到西洋大作,我很是好奇,圓睜了眼睛想要瞧個仔細,走近了些,竟是吃了一驚。
那畫上盡是些裸體的男男女女,不由得頓時耳紅面赤,趕緊低下頭去,雖然接受了些西洋文化,但還是不免覺得他們的思想太過開放,有崇尚低俗下流之嫌,竟敢把不着寸縷的男人女人毫不顧忌地畫在紙上,而且還美其名曰人體藝術,而這有錢人的想法也難以捉摸,就算有這樣的另類嗜好,喜歡□的“藝術”,收藏着自己欣賞便是,卻將那畫像堂而皇之地公然懸掛在醒目處,是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興趣愛好甚爲廣泛麼?
“小姐,這邊請,”我跟在那應侍後方,心裡復搗着剛纔長廊上的畫,心跳仍在加速跳動,臉上也仍是火辣辣的,突然聽見她叫我,嚇了一跳,這纔回過神來。
擡過頭,這才發現已經越過了長廊,來到一處純白大理石塔樓前,看到眼前的白石建築,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座通廊式建築,前面金碧輝煌,後面也別有洞天。
此時我倆正站在棕色的玻璃鍾門前。棕色的玻璃門透出來些許朦朧的燈光,門前不遠處懸掛一圈璀璨的水晶珠簾,晃得背後的大廳若隱若現。
我側頭看向兩邊,兩側均有落地大窗,裡面的窗簾拉着緊密,看不出個端倪。而窗戶外壁卻有絹絹細流均勻地從頂上流下,滑入下方的鵝卵石鋪成的水池中,非常的柔順致美。十分好奇這水怎麼會從樓上流下來,擡頭向上望去,卻看不見頂上是何物,只見上方有拱形圓頂的亭閣露出一個角來。
女侍者爲我推開了門,一瞬間,光線驟亮,裡面光彩奪目卻並不刺眼,在水晶簾子的背後,有幾名貴婦正從敞開着的西式壁櫃中挑選着合意的衣服,發現稱心的便拿出來比量一下,身旁的女伴也跟着參考建議,想必都是像我一樣,穿來的衣衫或多或少出了些問題,所以來這裡另外換一件可行的衣服,只是她們都是兩人三個的作伴,有的在說笑,有的在動手咯吱。
有人注意到我進來,朝同伴使了個眼人,那一團人便齊齊看向這邊,我頓時覺得有些尷尬,她們都有同伴相隨,而我孑然一身,十分拘束,所以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看向其它地方。此時離大門較近,兩旁的落地窗簾也看得仔細了,杏黃色的,不刺眼,還帶着銀色的暗花,厚重得墜墜地垂落下來,簾角逶迤於地,給人一種踏實的安全感。
那女應侍掀了窗簾讓我進去,我對她頷首以示感謝,我左手拉劃過珠簾走進廳中。大廳像個圓形的舞臺,上方的燈光投下來,像灑下的金色絲線,投在身上,讓人頓時覺得金光罩體。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從進門到現在已經過了許久,但仍有女士小姐往我這邊看來,只是不似起初那般一直盯看,但卻是不時地偷偷瞄過來,然後又湊在同伴的耳邊嘻笑一番,我懊惱着肯定是我胸前的“紅花”太過觸目,纔會招來他們的嘲弄。
“小姐,這些都是特意爲客人們準備的,都是今年的新款,您看看哪件合身,”然後微笑着打量了我兩下,又接着說道,“小姐身段這麼好,穿哪件肯定都是好看的!”
不知道她這話是真心還是恭維,但聽着心上還是挺高興的,我朝她溫婉一笑,便開始翻動櫃中懸掛的衣服,動作從容,心上卻早已經迫不及待。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櫃子裡的衣服我真的都好喜歡,想着要是全歸我,那該多好,一天換一件,天天穿新衣服!
我挑了一件和身上穿着的這件顏色和款式很不一樣的,想着以後可以換着穿。從試衣間出來,看着鏡中的自己,很是陶醉,寶藍色的席地長裙,腰上還有綢緞蝴蝶結,一副白色絲質手套,一位廳中的專職梳妝打扮的女應侍過來扶我坐下,在我頭上繫了個和腰上一個款式,一種顏色的蝴蝶結,又遞給我一把英式摺扇,我起身來,將摺扇拿在手裡,竟不敢相信鏡中的人是自己。
怪不得別人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換了一身行頭,感覺真是一點也不同。從質地看來,身上這件衣服當屬上上乘,比起我自己那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時心裡哪裡僅是好轉,簡直可以說是美滋滋的,像吃了蜂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