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
皇帝提前一步回到長安,讓董旭去傳旨,叫趙王劉彭祖來見駕。
皇帝入座後,執筆在一張蠶絲製作的紙上勾勒,卻是描繪出一副大漢的北部國境地圖。
他自己走過一遍北地,遂將北部邊境,描繪的異常清晰細膩。
其他位置沒去過,皇帝便保持留白。
若有機會,他會親自走一趟這山河萬里,昭昭漢土。
皇帝盯着描繪出來的匈奴國境,諾大的面積,如今已全部歸漢。
他腦海裡回憶起漢和匈奴多年的博弈,交鋒。
好一會,劉彭祖高大而又有些偏胖的身形,在董旭引領下,從外邊昂首闊步的進來。
他一身王袍,盡顯富貴和氣勢,腰扎方格狀墨綠寶玉帶。人過中年,仍精滿氣足,眼神炯炯。
“皇帝!”
劉彭祖招呼一聲,在皇帝左下首入座,先一步開口,道:
“這一晃眼,皇帝你登基已近二十載,懾服各族,國境大增。此等功業,已是千古一人。”
皇帝眼神微垂,仍在看自己畫出來那幅匈奴併入漢土的疆域圖。
劉彭祖像是有着很強的表達欲,又道:
“當年你登基,我在衆兄弟當中,最先開口附議,認同你掌帝位。
這些年,內有淮南動盪,外有匈奴等四夷。
淮南曾有使節到我那裡走動。因爲我的封國臨近北部邊關,地理位置尤其重要。
我當時不知淮南的目的,但他們循循善誘,給我送過好多東西。
我皆推拒,因爲我對現在的狀況很滿意,任憑內外動盪,我從來都堅定支持皇帝伱,沒動搖過。
當初你登基掌權時才十七歲,別人不服你,唯獨我沒有。”
皇帝終於擡頭看了眼劉彭祖:
“所以,你纔在王位上坐到現在。”
皇帝這句話,讓劉彭祖驟然生出一股寒意。
皇帝的意思是有些事他並非不知,但給劉彭祖留了餘地,顧念了情面。
讓他在王位上坐到現在,這話越品越覺得暗藏殺機。
皇帝曾起心動念,要將他的王位廢掉?
劉彭祖念頭閃爍,越思索越感覺寒意徹骨。
之前準備的好多話,都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必要。
“有些想法,早幾年朕可能也跟你一樣。但朕坐在這個位置上,慢慢明白一個道理。
民衆是這天下和江山的根基,民心不穩,則萬事皆衰。”
“朕和國運相合,感觸尤深,國運遞增,朕就受益,國運衰減,朕就隨之受到影響。”
劉徹看向劉彭祖:“朕並不懼怕外敵,從登基那一刻起,朕就許下宏願,要平服四夷,讓我大漢不受外敵所辱。
然而興漢的過程,談何容易,一道道難關擺在眼前,外與諸國博弈,內有宵小覬覦。
單是一個匈奴,當年給我們帶來多少威脅?”
“你宗室出身,高祖的白登之圍有多危險。
當時高祖若出事,山河亦可能傾覆。大漢初建時,我們百事待興,兵鋒不強,只能忍辱負重。
有一段時間,匈奴人張狂到將我漢民當成畜牧。
朕初掌權時,匈奴給朕的國書上還跟朕索要牛馬萬匹,人畜兩萬。
朕看過以後好一會才反應過來,他們是將我漢人和畜牧劃了等號。
當時在匈奴,他們將我漢人與畜牧一起飼養居住,讓人披上獸皮在地上攀爬,不許站起來行走,稍有不從就鞭打爲樂。”
皇帝單臂撐在矮席上,制止了劉彭祖說話,續道:
“外敵如此兇狂,但朕一直覺得他們並不可怕,因爲所有的外敵都在明面上。我漢人絕不會甘願被匈奴欺壓,早晚有一天會將他們擊潰,把欠我漢人的都拿回來。
他們來的再兇狠,前線有萬千漢軍,有衛大將軍,有冠軍侯。
你等皆覺得朕重武勳,早幾年過於寵信衛青,這幾年又重用冠軍侯。爾等可曾看見他們征戰沙場,多年來超過半數時間都在外征戰,不得歸家!
可曾看見他們親自率衆衝敵陷陣,在萬軍中穿陣廝殺,奮不顧身!
朕怕的是前線將士用命,百官砥礪,背後卻有人恣意妄爲,撼動民心國運。
這比任何外敵都可怕。
尤其是當中有些人是朕的親族,人在刑律之外。和匈奴人一樣,將百姓當畜牧!”
劉彭祖驚怒道:“皇帝說這番話,可是有宵小進言污衊本王嗎?
本王知道皇帝你指的是我,但請皇帝你不要聽信讒言。”
“朕剛纔說了那麼多,你都沒聽進去是嗎?”
皇帝道:“你再敢狡辯,朕就廢了你,宗室各支若敢支持你,朕連他們一起重懲!
朕倒要看看,誰敢站出來全力支持你!”
劉彭祖臉色刷的變白,咬了咬牙,沒吭聲。
“你在這等着,等去病從HD回來。”
劉彭祖已經意識到皇帝動了真怒。
這時候和皇帝頂着幹,肯定沒有好結果。
驕陽落山,天色全黑。
皇帝低頭處理下午外出積攢的各類奏摺。
就在夜色初降的時候,霍去病回到長安,自外邊走入了燈火通明,點着青銅蓮花盞的書房。
他遂從身畔的兵府裡,把滿臉血污的劉丹抓了出來。
劉彭祖看向坐在地上,劉丹破碎的面頰和斷折滲血的腿,臉上泛起驚天的怒意:“霍去病,可是你傷了我兒?
我要你的命!”
皇帝瞅瞅劉丹:“冠軍侯你打人了?”
“打了,趙王世子劉丹,聚郡兵行兇,欲衝擊繡衣的人。”
霍去病一五一十道:“臣回來這一路,經詢,由繡衣的人筆錄,所得頗多。
這是劉丹的供述,其在往昔數年間恣意擄掠往來HD的女眷,還有私鑄劣幣等事,皆簽字畫押,請陛下明察。”
霍去病將一卷竹簡遞上去。
皇帝接過來,沒看,而是扔給了一旁的劉彭祖。
劉彭祖也沒看,道:“他嚴刑拷打我兒,供述豈能作準?
丹兒,爲父問你,這上邊的供述可是他們逼你的?”
劉丹看了眼父親,順勢道:“正是,他們不僅逼我,還威脅我,胡亂安插罪名。
孩兒所受之傷,皆是屈打所成,無奈才認了他所說之事,不然恐有性命之憂。
孩兒的兩名扈從,還有郡內的郡兵,被其所殺者盡多。
請阿父,陛下給我做主。”
皇帝看向霍去病:“冠軍侯你有什麼話說?”
霍去病施施然道:“我回來的路上,已給當地駐軍傳令,去了趙王世子供述的鑄劣幣地點,還有他藏匿女眷,供自己取樂的地方。”
劉彭祖倏然起身,跨前一步:“霍去病,你要幹什麼?”
霍去病道:“趙王你先別急,我入宮前剛收到的消息是駐軍趕到地方時,你安排的人正在毀滅證據。
你的人還敢和漢軍對峙交鋒,形同叛亂。
被駐軍拿下後,‘嚴刑逼供,屈打成招’,他們才逐一認罪。
認罪的人多達數百,都是在污衊趙王你,趙王你該將他們全都殺了,自證清白。”
霍去病正話反說。
劉彭祖氣的發抖,嘴脣都泛起一絲青紫色,兩眼噴火。
皇帝道:“冠軍侯私自用刑,確是犯了大錯。便是對國有功也不能如此目無法紀。
朕罰你……三個月的俸祿。
若再有戰事,還要罰你親自統兵破敵,在前線與敵軍廝殺,若有任何傷損,都是你今日所犯錯誤的懲戒,立功不賞。”
劉彭祖差點噴出一口老血,罰俸三個月。
他有萬戶的封地,在乎三個月的俸祿嗎?
還罰他上戰場殺敵?
霍去病戰場無敵,整個天下都知道,這是讓他再立功勳的獎賞還是處罰?
也就立功不賞還像點樣。
“趙王可是覺得朕判罰不公,臉色如此難看。
如此,朕就加罰趙王和其子劉丹,一起跟隨霍去病去戰場征戰,以作監督。”
劉彭祖面色慘白,只覺氣血衝頂。
我爺倆如果真跟着上了戰場,生死豈不盡數落在霍去病手裡。
“冠軍侯你下去吧。在家思過,罰你禁足五日,不要老給朕惹事。”皇帝橫了霍去病一眼。
霍去病從書房出來,自行歸家。
而在書房內,皇帝看向劉彭祖:“你趙王一脈,屢有失儀,私自鑄幣,行亂之事不在少數。即日起,朕收回你的郡國封地,你回長安來住吧。
朕罰你禁足十載,在府內不準出來。世子劉丹,剝奪其王位繼承權,貶爲庶民。”
劉彭祖駭的手腳發麻。
劉丹驚愣無語,難以置信。
皇帝居然要將他趙王一脈連根拔起,收回封地封國!
劉彭祖亦非蠢人,立即就想到皇帝是在殺雞儆猴,拿他震懾各地封王,進一步推行收歸鑄幣權的事情。
往更深層想,皇帝是在加強他的中央集權!
這恐怕還只是個開頭,後續會有更大的動盪。
整個宗室可能都將迎來一場波瀾。
“朕對你,已網開一面。你該清楚,你所行之事是死罪。”
劉彭祖佇立良久,自己能用來對抗皇帝的籌碼,其實很有限。
他背後那些宗室各支的人,若皇帝真動了怒,絕不會在此刻爲他劉彭祖,和皇帝全力剛到底。
尤其是在霍去病連消帶打,短短時間裡就動兵掌握了一系列實證的情況下。
而如果動用宗室各支,全力抗爭會是什麼結果?
要真到了那一步,後果幾乎註定了是死……劉彭祖緩緩躬身:“臣領旨,謝陛下。”
“你下去吧。”皇帝道。
眼下只是個開端。
皇帝確實準備藉機整頓各地封王,這是他從當年七國之亂,還有不久前的淮南叛亂後,就在蓄謀準備的事情,正好藉此次收歸鑄幣權,拔掉趙王展開。
歷史上的武帝也是不斷加強對諸王的管控,高度中央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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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
霍去病回到府內,發現有客人到訪。
內宅的一間側殿裡,鼓樂聲聲。
劉清親自撫琴,白南妤撥動琵琶。
還有一女子,在殿內中間的毯子上,翩翩起舞。
其人一身紅金兩色的長裙,區別於漢裙的收腰款式,露出一小截纖腰和雙臂。
白皙小巧的赤足上佩戴專爲起舞而製作的金色流蘇,流蘇隨着舞步搖曳,折射着殿內燈光,動作若行雲流水,燦若流波。
其身段起伏,一舉一動帶着莫名的韻味,時而屈腿傾身,繽紛的手姿,像婀娜的花朵在綻放。
臉上表情與動作相呼應,一時慈祥莊嚴,一時又典雅純淨,在視覺中呈現出強烈的衝擊力,震撼着人的心靈。
其身似鴻雁,雙臂柔若無骨,足端生蓮,如荷葉上的一滴圓露在滾動,充滿了靈性。
那女子舞步進退,彷彿映合着天地間最曼妙的至理,動靜和虛空形成了一種別樣的扭力,似進實退,變化無窮。
一曲罷,殿內歌舞皆停。
衆人完全沉浸在其動人的舞姿中。
“早聞你樂舞雙絕,確有驚世之妙。”
劉清率先開口,看向門廊處佇立的霍去病,欣然道:“夫君說是嗎?”
那跳舞的女郎翩然回首,看見霍去病站在門廊處,不由得面色微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