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山野,蟲鳴聲聲。
劉柴在熟睡中,仍涌起一種強烈的心悸,忽然醒過來。
天上星月同輝,身畔漢軍的呼嚕聲此起彼伏。
沒有異常……劉柴掃視左右。
“徐方。”
徐方是他的隨軍副將。
“在。”副將就在不遠處,連忙答應。
“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個時辰。”
劉柴喊來親兵,起身巡營。
漢軍斥候散逸在駐營地附近,警戒森嚴。
然而劉柴的心悸感不減反增。
遠處的山巒,突然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連蟲鳴聲也消失了。
下一刻,劉柴感覺到地面震動,並且迅速變得劇烈。
轟轟轟!
巨大的轟鳴和震盪,讓不遠處的山壁砂石滾落,山體彷彿要傾倒過來。
在朦朧的夜色中,一支隊伍,全員一體式的鐵甲,肩部用一整塊如盾牌般的生鐵鑄就,高高隆起,倍顯其魁梧壯碩。
所有戰士皆全身披甲,只有面甲上的兩道縫隙後,露出他們的眼睛。
帕提亞的鐵甲軍,穿配好甲冑後,像是被包裹在一層鋼鐵堡壘內,外界的一切都被削弱淡化。
他們在作戰時,會沉浸在殺戮當中,牢記軍令,不爲任何外物所擾。
劉柴的心悸,海潮般將他淹沒。
他呆看着大約兩千人的敵軍,就那麼從黑夜中殺出來,只覺得手腳冰涼。
怎麼可能有敵軍,唯一的解釋,是對方早看破了他會來襲……劉柴狂喝道:“列陣,敵襲……!”
漢軍早被驚醒。
好在都是輕騎精銳,上馬可戰。
但他們起身後,來不及列陣,敵軍已殺到他們所在的高地下。
此時漢軍駐營地的外圍,衝出一支隊伍,是負責警戒巡邏的三百斥候。
他們想阻擋對手,給高地上休息的同伴,爭取列陣的時間。
“擋住他們!”
“攔住他們!”
“隨我殺上去!”
帶領三百斥候的校尉李堯,揮動戰槍,在馬上的身軀略微前傾,悍然對敵發起了衝鋒。
來襲的鐵甲軍,以恆定的速度接近。
見到有漢軍斥候對衝過來,他們的隊伍沒半點變化,速度,陣型,都展現出驚人的穩定性。
雙方的距離轉眼拉近。
砰!
咔嚓!
清脆的骨裂聲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三百漢軍像是被一座山巒迎頭撞上,前方的馬兒唏律律的發出悲鳴,被敵軍手中的大盾砸擊,馬匹成片翻倒,然後被對方捲入陣列當中,踐踏過去。
敵軍的蹄聲,節奏穩定的幾乎沒有變化。
地面上血色暈開。
鐵甲軍的重鎧被漢軍的刀兵砍中,最多隻留下一條細線,難以破防給對方造成傷害。
這支敵軍的衝擊力,強橫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
高地上,劉柴的頭皮都炸起來,手腳寒意刺骨。
霎時,敵軍帶着鋪天蓋地的殺氣,衝上了他們所在的高地。
其陣列保持不變,奔跑的馬匹和馬背上的鐵甲軍,呈一個橫斷面,像一堵銅牆鐵壁拍過來。
他們將重騎兵的殺傷力,衝擊力發揮到了極致,手裡的巨盾翻動,宛若一柄柄重錘轟在人身上,單靠盾牌配合強猛的衝力,便給漢軍造成了災難性的後果。
所過處,人馬屍骸遍佈。
有的屍體,連臟器也暴露在外。那是遭受了可怕的巨力衝擊,力量灌入體內,無處宣泄,近乎炸裂造成的慘狀。
還有的馬匹,人的身上,留下了被踩踏後,馬蹄的形狀。
鏘!
隊列交錯。
戰場上血跡遍佈,人馬的屍骸觸目驚心。
長安。
書房裡,沒半點動靜。
之前邀請皇帝,霍去病來觀戰的宗室衆人,死一般的寂靜。
他們呆看着皇帝顯現的法力畫面中的敵我形勢,倒抽了一口涼氣。
南軍亦不乏精銳,但他們倉促遇襲後各自爲戰,對敵軍,沒有形成半點有效的威脅。
此刻想起來,霍去病的話分外刺耳。
果然……對方早有準備和埋伏。
霍去病畫在牆上那張戰略地圖上的行軍路線,精準的標註預判了劉柴選擇休息和遇襲的位置。
太可怕了……宗室宿老劉焱忖道。
這個可怕有兩重意思,分別針對畫面裡的鐵甲軍和霍去病對戰局的預見。
戰場上,敵我短兵相接。
值得稱道的是沒有漢軍潰逃。
高地下的斥候,明知必死,仍衝上去阻敵,想爲高地上的漢軍爭取時間。
從那一刻開始,親眼見到斥候衝陣,被捲入馬下的漢軍,便生出了和對手死戰的決心。
有漢軍看出對方轉折不變,試圖從側翼衝擊對手。
可惜對方手中大盾橫移,如山如堵,從側翼來的零星衝擊,遠不足以給敵軍形成威脅。
霍去病,皇帝親眼看見這支鐵甲軍的衝擊力後,不約而同的凝神觀察,一語不發。
霍去病的臉上,充斥着冰雪般的冷漠和冷靜。
當對手在衝陣殺穿第一波漢軍的陣列後,地面上一片狼藉。
被親軍護持,躲過第一波衝擊的劉柴寒聲道:“撤,傳令撤離!
我們中了埋伏,這支……敵軍,我們不是對手!”
主帥發出撤退的命令,部衆死戰的士氣便隨之銳減削弱。
馳騁而過的鐵甲軍,在百丈外繞了個巨大的弧線,掉過頭來,在遠處稍作調整,又往山頂衝來。
“他們爲什麼要馳騁出那麼遠再掉頭,給我軍應對的緩衝時間……”
一個族老呢喃自語。
“因爲要保持隊列,形成整體衝擊。這些鐵甲軍,損失一個他們都會很心疼,保持隊列,整個鐵甲陣就牢不可破,可以減少他們的戰損。”霍去病的聲音,沒半點情緒波動。
他的目光遠比平時銳利,在觀察敵勢。
“劉柴看的很準,調集兵馬撤走,他們人馬笨重,難以追上……”
“對方還有埋伏。”
“還有?”
長安書房內的對話起落間,劉柴率領的隊伍,從高地另一端衝下,想要撤走。
然而就在他們從高地上衝下來時,對面的黑暗裡,竟然出現了第二隊鐵甲軍。
第一次兩千人。
第二次仍是同等數量。
劉柴等人頓時墜入前後敵陣的夾擊當中。
稍遠處,地勢凸起的一座丘陵上,鐵甲軍的首領拉特斯佇立在這,隔空盯着戰場。
他身後還有剩餘的兩千五百鐵甲軍未用。
“漢軍只有這種戰鬥力,也敢來奔襲我們?”
拉特斯獰笑道:“早知如此,根本不用等到現在,直接衝陣就能將他們踩死!”
隨行的一個鐵甲軍將領,聲音從面盔下發出:“大帥用兵穩重,目的是節省兵力,不想讓我鐵甲軍增加消耗。”
“這是大月氏的地方,有些損失又能如何?
就像杜尚城,比起戰局的勝利,杜尚城被燒了,算得了什麼?”
“漢人的後軍在哪?”
“已經來了,就躲在暗處,看樣子仍在妄想打我們的伏擊,以爲我們不知道他們來了……”拉特斯譏笑道。
此時,下方戰局再起變化。
衝陣的兩千鐵甲軍,掉頭夾擊劉柴部的時候,他們身後,忽地衝出了另一支漢軍!
新衝出來的漢軍後方,馬背上坐着囂射虎和靳序。
囂射虎親自統兵,比約定的更早,趕了上來。
原因是他戰場經驗頗爲豐富,隱約察覺到不太對。
他們這一路深入合甕城的奔襲過程,過於順利,一路上幾乎沒遭到阻礙。
在奔襲杜尚城以後,對手不該如此安靜。
這讓囂射虎生出了稍許警覺。
所以他比原定計劃來的要早。
剛纔鐵甲軍第一次衝陣時,囂射虎已經催發行軍策,帶兵暗中趕了過來。
他以行軍法隱藏自身,並未出來。
遠遠的看見鐵甲軍的戰場衝殺能力,囂射虎亦是涌起毛骨悚然之感。
他同樣在觀察敵勢,看出鐵甲軍因爲過重的配甲,轉折不靈,所以一直等到對方掉頭,對劉柴的隊伍,形成夾擊。
囂射虎突然下令,從後方壓上。
他準備利用對方調轉不靈的劣勢,打對方背心,救出劉柴的人。
“殺上去!”
囂射虎親自帶來的部衆,足有一萬三千餘,和劉柴合共兩萬多南軍。
他們驀然衝出,從後方對敵軍發起衝擊!
咚——咚咚!
低沉的戰鼓傳響。
被夾在中間,左右是山巒,無路可逃的劉柴聽到鼓聲,精神一振,意識到是後軍趕來。
他握緊戰刀,絕處逢生道:“想活命的隨我殺回去,和後軍匯合!”
他們又衝上剛逃下來的高地,和後方掩殺上來囂射虎的隊伍,隔空相對,反過來將第一批衝陣的鐵甲軍堵在中間。
敵我陣列,變成彼此夾擊。
南北兩向的最外圍,分別是漢軍和鐵甲軍。
中間則是劉柴部和第一批鐵甲軍,前後分成四列,相互隔了一支敵軍。
霍去病旁觀敵勢,少見的皺起了眉峰。
他一眼便看出,眼前的形勢是鐵甲軍故意營造的。
他們對自己有着足夠的信心,想將漢軍全捲進來吃掉。
被圍在中間的那隊鐵甲軍,陣型絲毫不亂,反而增速往劉柴的隊伍衝去。
山頂上,觀戰的拉特斯,傳令道:“動手,衝散漢軍,殺光。”
轟!
他身後剩餘的鐵將軍,放馬殺出,從側翼捲入戰場,目標是囂射虎所在的位置!
戰場上,形勢紛亂。
長安的書房。
劉瑞,劉舜兩位親王,一干宗親宿老,喘息聲不覺間加重。
隔着法力投影的畫面,仍讓他們感覺到了戰場的兇險血腥。
千百人瞬間生死。
以往身在長安,聽到前線的戰報,殺敵多少,折損多少,只是數字。
現在親眼見識了戰場的剎那萬變,敵我謀算,相互設伏。
本是漢軍在劉柴率領下想打奔襲,卻踏入了對方的陷阱。
宗室宿老劉焱,劉珝,下意識的嘀咕道:“帕提亞的軍隊,竟如此厲害…”
“去病,今日之戰,你早有預見,可有佈置?”皇帝突然開口。
宗室那邊齊刷刷的看過來。
“有。”
霍去病不負衆望的道:“但眼下還不是發動的時機,我已做了佈置,包括囂射虎的兵馬,也有安排,陛下且觀之。”
皇帝嗯了一聲。
就連對面宗室的人,也都跟着鬆了口氣。
這種時候,霍去病往昔無敵不克的戰績,給所有人都帶來了莫名的信心。
“冠軍侯,這支……帕提亞鐵甲軍,若你與之交手,可有對付的把握?”皇帝問。
霍去病道:“正要跟陛下請命,臣想去會會這支鐵甲軍,與舅父呼應,殺潰帕提亞的兵馬!
與我爭鋒,他們還不夠格!”
對於霍去病的突然請戰,皇帝不出所料,道:“大司馬打算何時啓程?”
霍去病緩緩起身:“現在,三日可達戰場。”
劉清心頭倏然收緊。
剛見過這支鐵甲軍可怖的殺傷力,就輪到霍去病親自去與之交鋒。
霍去病的視線恰巧轉過來看向劉清,抿嘴笑了笑,轉身便往外走去,大氅在身後獵動起伏如紅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