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最後對荀彧說,要按我的意思,是不能再讓你和陳留王接觸,可是既然陛下答應了,我相信陛下,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陳留王再出現這樣的情況,就算陛下同意,我也不同意。別忘了我還是首輔,陛下不回來,朝廷的事,我還能說得上話。
荀彧感激不盡,退出了長公主府,來到了尚書檯。
賈詡聞訊,笑臉相迎。他打量了荀彧兩眼,樂不可支。“被長公主訓斥了吧?”
荀彧尷尬的點點頭。“蒙長公主不棄,點撥了幾句。”
“哈哈哈……”賈詡大笑起來。“荀文若,你啊,沒有公達爽快,所以過得也憋屈。”
荀彧笑而不答,不打算在這些私人問題上和賈詡爭論。
“你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既然陛下和長公主都答應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陳留王是塊美玉,欠缺的只是雕琢。不過他才十一歲,有的是時間,你也不用太擔心。”賈詡打量着荀彧,沉吟片刻,又道:“工欲善其事,當先利其器。文若啊,讓我看看你的利器吧。”
荀彧笑了。“賈令君,彧斗膽,想問你一個問題。”
賈詡有些意外的看着荀彧,捻着鬍鬚,思索片刻,嘴角微挑,輕聲笑道:“文若這是要與我對陣哪。”
“不敢,互相切磋而已。”
“好,難得碰到對手,就與你切磋切磋。”賈詡爽快的擺擺手。“你問吧,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若無陛下,你我兩人各輔一主,孰勝孰負?”
賈詡想想,不緊不慢的說道:“若是行軍佈陣,我略勝一籌。若是治國理政,你勝我一籌。”
“若爲帝王師,誰更能勝任?”
“你勝在正,我勝在奇。”
“若是我有戲志才、荀公達、郭奉孝等人助陣。你可有合適的幫手?”
賈詡眉頭一挑。沉默良久,搖搖頭。“我沒有一絲勝算。”
“那麼,你現在知道爲什麼陛下沒有將陳留王託付給你,卻託付給我。沒有讓你做首輔。卻讓長公主做首輔了吧?”
賈詡眼神中閃過一絲失落。卻只是剎那之間。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沒錯,治國尚正,奇只能偶用。我用的是陰謀。不是陽謀,不足爲帝王師。”他頓了頓,又笑道:“你雖然不尚奇,卻教出了戲志才、郭奉孝、荀公達這樣善於用奇的人才,可見你並非不能爲奇,只是不屑爲之。你真正的能力在正,可惜,你到現在爲止都沒有教出一個在正道上出類拔萃的人才。陛下將陳留王託付給你,大概是希望你將正道傳授給他吧。”
荀彧長嘆一聲:“賈令君,我原本也是如此想,現在卻另有想法。我不爲奇,並非不能奇,而是不屑奇。你不善正,並非不能正,而是沒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法門,只能劍走偏鋒。機巧易學,正道難行,行正道比用機巧可難多了,若無傳承,僅憑一已之力,是無法完成的。你欠缺的,只是嵩高山那一石室的書,以及傳承千年的家族積累。”
賈詡目光閃爍,似笑非笑,眼神卻有些落寞。荀彧說得對,論智力,論心機,他可以和當世的任何一個智者抗鋒。可是他爲什麼不能成爲劉辯心目中的帝師?因爲他的學問不全面。他更擅長的是詭道,而不是治國大道。這些學問不是一個人空想就能想得出來的,他需要傳承,需要很多代人的積累,才能從紛雜的頭緒中找到最關鍵的東西。
學問在於鑑往知來,知道歷史是第一步,而他連這第一步都邁不出去。
荀氏家族有千年的傳承,他能瞭解到的歷史真相遠比他多。他沒有傳承,所知道的歷史大多是流於表面,甚至是被人精心修飾過的,連真相是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能奢望從中學到真正的學問。
這就是寒門士子先天不足的地方。他也好,李儒也罷,他們的能力都只能體現在某一方面,偏重於陰謀,偏重於人心揣測,沒有荀彧這樣的世家子弟全面。學問是需要積累的,智慧也是需要沉澱的,他們沒有這樣的積累,也沒有這樣的沉澱。他們可以聰明一時,卻不能聰明一世,面對積累深厚的世家子弟,他們始終處於劣勢。別的不說,若非龍淵之戰,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鼓十曲這種神奇的法門。
“那賈令君知道爲什麼陛下之前不認可我嗎?”
“願聞其詳。”
“因爲那時候的我心浮氣躁,一心要追求王道,以爲自己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隻言片語就可以翻雲覆雨,指點乾坤,卻不知道自己是站在累卵之上,懸崖之邊。看起來俯瞰天下,其實寸步難行。如果遇到一般人,還可以對付一二。如果遇到真正的強者,我就會狼狽不堪,一敗塗地。”
賈詡眼珠一轉,會心而笑。他微微頜首:“我知道了,現在你的腳下不再是累卵,而是真正的大山。”
“大山不敢說,只是一個土丘而已。”他頓了頓,又道:“土丘雖卑,卻是真正的大地。”
賈詡接了一句:“而且已經超出了地面。泰山不讓細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
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的放聲大笑。
“文若,你脫胎換骨了,當得王佐之名。”
“這也是託陛下之賜,若非玄冥海之行,我終究是井底一蛙,不知東海之大。”
賈詡撫掌頜首:“可喜可賀。”
荀彧躬身致謝:“多謝。”
……
荀彧最後走到了劉協的面前。
劉協打量着荀彧,半晌後,輕輕的嘆了一口氣。“先生,你變了。”
“殿下,是臣誤了你。”荀彧深施一禮。“陛下重新給臣機會,希望殿下與臣一起抓住這個機會。”
“還能抓住麼?”劉協輕笑一聲,帶着幾分落寞。“怎麼抓?”
“要想改錯,必先知錯。殿下爲何不從自己犯過的錯開始說起呢。”
“我犯過的錯?”劉協眉心微蹙,緊緊的抿着嘴脣,一聲不吭。他覺得眼前的荀彧很陌生,和以前那個一心想把他教成明君的荀彧判若兩人。他現在就像是天子的使者,千里迢迢的趕回來,不是爲了幫他,而是爲了讓他認錯。現在認的錯,是不是將來要一條條的記錄在案,公諸於衆,然後順理成章的將他踢出朝堂,讓他永遠不得翻身?
見劉協情緒牴觸,荀彧沒有逼他,而是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殿下,你知道陛下幾次破境,是在什麼情況下,遇到了什麼機緣嗎?”
劉協警惕的看着荀彧,強笑了一聲:“還請先生指點。”
荀彧也不客氣,將他了解到的劉辯幾次破境的經過娓娓道來,特別強調了劉辯當時的心境,最後指出,劉辯的實力之所以如此強大,並不是因爲他多麼有心機。相反,他破境的時候萬念皆空,心無雜念,常保一顆赤子之心。正因爲如此,他才能窺見真正的大道。
這就是道法自然。
那其他人爲什麼不能劉辯這樣迅速破境呢?不僅僅是因爲他們沒有龍,更因爲他們想得太多,不能像劉辯一樣放下。不能放下,又怎麼萬念皆空,又怎麼能常保赤子之心?
劉協將信將疑。
“陛下能放棄皇位,能放棄整個天下。殿下,你能做到麼?”
劉協的眼角抽搐了兩下。這纔是荀彧真正想說的那一句吧。
“皇位是陛下,他能放棄。皇位不是殿下的,殿下卻不能放棄。殿下,這其中的得與失,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劉協眉心擰成了川字,沉思良久。“先生的意思是說,陛下之所以強大,是因爲他能放棄,而我之所以遲遲不能破境,是因爲我不能放棄?”
荀彧滿意的點了點頭:“殿下終於觸摸到了道法的真諦,臣也算沒有白費這一番口舌。捨得捨得,先舍纔能有得。殿下,臣以前教你的與真正的大道背道而馳,這不是殿下的錯,是臣的錯。”
劉協眼神微縮。“那依先生之見,我現在當如何做?”
“放棄該放棄的,抓住對殿下來說最根本的那一點。”
“那一點,是什麼?”
“境界。”
“那……奈天下何?”
“殿下境界不夠,這天下終究不是殿下的。殿下的境界夠,這天下終究還是殿下的。殿下,陛下無子,他除了將天下交給殿下之外,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嗎?”
“可是,就算我肯放棄,我的境界也無法超地陛下。”劉協轉過身,看着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有龍,還有赤霄和玄刀,我卻連一口剖鯀吳刀都沒保住。”
“陛下,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你只看到赤霄和玄刀,只看到剖鯀吳刀,卻忘記了還有一件重寶。與那件重寶相比,赤霄、玄刀、剖鯀吳刀都不值一提,甚至於龍鳳都不足爲慮。”
劉協不解的皺起了眉頭:“究竟是什麼,竟然如此珍貴,如此強大?”
“傳國玉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