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祖並非木頭,哪裡會看不出他對自己的情意?經過四個多月的相處,這人鞍前馬後,對師祖的照料與呵護可說無微不至,就算是真的丈夫對妻子也未必能有如此細心。而且師祖也看得出,這人並非是輕薄無行、頑劣虛浮的浪子,他此舉的確出於一片真心實意。但丈夫才死沒多久,經此番變故,師祖在這非常時期哪裡會有心思去想這種事。可念他這些天來對自己的諸般好處,又不忍嚴詞拒絕,正準備以大仇未報不談私情爲由避開話頭,那名高手卻搶先說了出來。他說:‘我知道你一定會以大仇未報,不談兒女私情來打消的我的念頭,我原本也不想現在就對你吐露的,現在的確太早了點,可是……’他說到這裡,突然滿臉痛苦,彷彿內心正在受着極大的煎熬。師祖知他有話要說,連忙問他怎麼回事,他癡癡地看着師祖,接了下去:‘可現在若是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了。’”
“師祖見他今天舉止與平時大不相同,直覺告訴她,這人定有什麼事情在瞞着自己,於是追問其原由。這人卻只是一味勸師祖跟他一起到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遠離這亂世紛爭,不要再過問那些江湖上的是非恩怨。師祖哪裡肯依,當初跟着他往北走,爲的就是希望能聚集些人手,好報得大仇。如今聽他對自己說出這番話來,方纔明白原來這人所說的找人幫忙不過是在欺騙唬弄自己,不由得心頭大怒,厲聲逼問他爲何要這樣做。這人眼見希望破滅,隨即發出一聲無奈的嘆息:‘罷了,罷了,既然人家對你沒那個意思,你又何必苦苦強求。’他說話時熱淚盈眶,兩頰均現淚痕,顯然傷心痛苦之至。師祖不想他竟對自己癡心到如此地步,當下不忍逼問,只待他自己說出來。”
“這人沉默許久,才問師祖:‘你可知道那天我們是怎麼逃出來的?’師祖明白他說的‘那天’是指在中書省營救吳王的那天夜晚。當時師祖整個人已經崩潰,昏昏沉沉的只知道由他拉着走,至於對周圍的情形到沒多大印象。現在想一想頓時覺得後怕,因爲在當時情況下,逃脫是幾乎完全不可能的。這人隨即對師祖講出了當時的情景,他說道:‘那晚我們被重重包圍,火把將四周照的通亮,又有那麼多高手在場,我一人脫離尚無把握,更何況帶着個神志昏沉、意識模糊的你。’師祖問他究竟是如何脫得身去,哪知他卻回答:‘因爲那天本就是他們故意放我們走的。就算沒有我,他們也一樣會想辦法讓你逃走。’師祖問:‘他們爲什麼要放我走?’這人答道:‘是爲了你手中這把劍。他們本以爲你會帶着寶劍來,可哪想到你卻怕身帶寶劍太過招搖,而將它給藏了起來。他們又知你是個烈性女子,威逼利誘肯定起不了半點作用,所以就打算讓你逃走,待你自己將寶劍找回來之後,再動手進行搶奪。’師祖問他:‘你怎麼會知道這些?’這人答道:‘因爲我本就同他們是一夥的,他們中有兩個人還是我從小拜過靶子的兄弟。’”
“聽到這裡,師祖胸口一陣氣悶,幾乎要從馬背上摔下。這人將師祖托住,往下說道:‘在平江城被攻破之後,他們就找上了我,要我幫忙找出張士誠的親信和他那些在戰火中僥倖沒死的下屬。爲的是怕他們潛入金陵城,有所企圖,對洪武皇帝不利。他們之所以會找上我,就是因爲我當日也同張士誠行過結義之禮,容易獲得那些人的信任,做起事來更加方便。那晚你們一進去就中了埋伏,這些都是因爲我。’師祖發現自己已經完全不認識這個人,她原本懷疑有內奸,但絕想不到會是他。因爲這人生性談泊,並非貪圖名利的小人,否則當初也不會抽身而去。”
“師祖原本躁動的情緒此時越發無法控制,剜心剔肺般痛斥他爲什麼要這樣做!這人被師祖逼視的慚愧不已,眼光不敢與她正面相對,看着別處慢慢地說:‘張士誠被監禁起來以後,我聽說他輕糧絕粒,不吃不喝,對前來勸降之人破口大罵,無半點屈饒求全之辭,後又懸樑自絕,不失爲一大丈夫。這種不屈不撓的好漢,我本也不忍去對他的下屬做那種事,可若是教我從頭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他說的非常平靜,師祖強忍住怒氣,聽他慢慢講下去。”
“這人說的話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甚至連師祖也找不出理由去反駁,他說:‘你我同爲華夏子孫,學的是詩書禮儀,穿的是漢家衣冠,信奉的是孔孟之道。可誰想我華夏禮儀之邦,卻被異族蠻夷橫行踐踏了一百餘年,還有那雲燕十六州也已被胡虜霸佔了四百多年。元朝爆政,將我漢人視爲奴狗,連畜生都不如,幾乎將我中華文明毀絕焚盡!若不盡早將那些蒙古韃子趕出中原,恢復我漢人江山,到時只怕我漢家子民爲人屠盡、血脈之不存矣,我們死後又何面目去見歷代先祖!’師祖聽得這些話,一時驚目結舌,發不出一言。她也是漢人,而且出生於書香門第,深知大義。從記事起,耳聞目染的都是元朝殺雞取蛋般的暴政。元朝的當權者輕視讀書人,不開科、不應試,不給讀書人一官半職,那些飽學之士爲求生存也只能寫寫戲詞、劇本供權貴們消遣取樂。師祖的父親就是因爲心中悲憤,所寫的戲詞中有嘲諷朝中權貴之處而被砍了頭,並且累及家人。師祖幸爲一武林高人所救,並且由此學得了一身本領。
“比起喪夫失主的新仇,師祖對元朝的痛恨卻是從小紮下了根,沒有一刻忘卻。若不是恨自己沒有直搗黃龍、統帥三軍的才能,她說不定早就同丈夫一起招集人手,揭杆而起了。她明白那名高手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時間是非對錯在腦中逐漸模糊起來。那名高手又說:‘張士誠輕財好施,寬容仁厚,禮待他人,卻無收復中原、蕩平胡虜的遠圖,反而同元人虛與蛇尾、糾纏不清。雖然最終沒有同元人沆瀣一氣,但指望他能將韃子趕回老家,無異是椽木求魚、海上觀花。再觀洪武皇帝,勵精圖志,朝夕不寐,治軍嚴明,無一事不經心。現已揮師北上,節節勝利,打的蒙古韃子落花流水,眼看收復雲燕十六州指日可待,我們漢人馬上便可以在自己的疆土上縱意馳騁,這是何等快意之事。可如若洪武皇帝突然間出了什麼事,這一夢想可能將隨風而去化作泡影,韃子說不定立刻便會死灰復燃。現在你應該明白我說這些話的意思,若是有誰想對洪武皇帝不利,我第一個就不答應。’師祖的手已開始發抖,這人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重重敲在她心坎上。她完全無話可說,假如將眼前的人換做她自己,她說不定也會這樣做。”
“這人見師祖已經動搖,連忙進一步向她表明原委:‘洪武皇帝在攻打平江城時,體恤城中百姓,不想傷亡太重,只圍而不攻,又屢屢向城中投入招降書,可見洪武皇帝對張士誠並無加害之心。後來城破張士誠被俘,洪武皇帝因江南百姓多有爲他求請者,知他頗得民心,不失爲仁義之士,而對其禮遇有佳。除限制自由之外,並未有絲毫刁難,並每每派人勸降,希望能將其舊部收在麾下,分配官職,併爲他們的子女某個出身。怎奈張士誠說之不動,寧死不降,所以他那些部下終將是個隱患,不得不進行剪除。’他又深情地看着師祖,對她開導道:‘當初若是張士誠肯降,也不會有那晚的事,他和他的那些部下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暢飲韃子的頭上之血。我也不會再遇見你,我若是沒有……’”
“師祖打斷了他,轉而對他冷言相加:‘他們放了我不就是爲了我手中這把劍?你同他們是一夥的,爲什麼在我找到寶劍之後,沒將我交給他們?’這人回道:‘我只是幫他們對付張士誠的舊部,並沒有答應幫他們去搶奪寶劍。’師祖冷笑一聲,問他:‘我難道不是張士誠的舊部?你打算怎麼對付我?’這人低下頭,口中不停的喃喃唸叨:‘我打算怎麼對付你?我怎麼能對付你,我就算去死也不會把你交給他們。’師祖見他一臉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很不是滋味。他對自己總算是不錯,沒有他,自己說不定早就被那些仇人給抓了去。想到這一點,師祖於是問他:‘你知道在我取得寶劍之後,那些人定會追上來搶奪,所以就騙我說你在塞外有不少朋友,讓我跟着你一直往北走,好以此來避開他們的追捕,對不對?’這人點點頭,又補充說:‘洪武皇帝還沒有完全收復北地,他們的勢力範圍暫時到不了這裡,只要我們逃遠一點,他們要追上我們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師祖突然向他失聲大喊:‘那你現在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等我跟着你再走遠一點,等到了韃子的老窩,你再告訴我豈不是更好!豈不是更如你的意?到那時我說不定真的就沒辦法了,真就要完全聽你的擺佈了!’”
“這人沉默不語,臉色變得相當沉重,就好像正在做一個痛苦而艱難的決定。其實他做的這個決定便是師祖後來離情、斷情的原故。他告訴師祖:‘我也想等的久一點,等我們再逃得遠一些,纔對你說出實情,可我們走的太慢,而他們又來的太快,我沒有機會等到那一天了。’師祖到現在才完全明白他今天爲何會如此反常,兩人已經逃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