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果然沒有再來,一夜過去,夏紅葉眼睛比昨天更紅,面孔也比昨天更死、更乾枯,少女們卻一個個神采熠熠,在繁草古木之間你追我趕,一路歡聲笑語,不亦樂乎.
她們昨天吃得飽、睡得好,今天當然有精神、有力氣,更何況還有溫暖的熱水、柔軟的牀和嶄新干淨的衣物正在向她們招手,她們如何能不心急?如何能不三步變成兩步,將夏紅葉遠遠甩在後面。
夏紅葉現在走路的樣子簡直就像已經到了八十歲,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永遠也沒法再站起來。
少女們每往前走一段路,都忍不住要回頭看看。
她們每次回頭,夏紅葉總是在同樣的位置,一分不遠一分不近,恰好就在她們眼光的盡頭處,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軀殼,半死不活地在後面跟着。
白衣少女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樣子,忍不住嘆息道:“我們這樣對他是不是太殘酷了些?”紅衣少女一旁冷冷接道:“不要心軟,現在你一個人心軟,等會遭殃的可是我們六個。”綠裙少女也冷笑着道:“堡主果然沒看錯這個人,對付這樣的人就得用這樣的方法。”
紫衣少女皺着眉頭,顯得很失望的樣子,喃喃道:“他這個人其實不壞,就是太笨了些,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笨的。”
太陽漸漸被一大片烏雲所吞噬,叢林裡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密不透風林子裡漸漸有了風。
木葉輕輕晃動,風讓這塊死寂的地方看起來逐漸有了一點生機。
夏紅葉走得更慢了,每邁出一步都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彷彿只要誰輕輕吹一口氣、伸一下手指頭就能將他給擊倒。
他爲什麼要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他爲什麼不像前兩夜唱歌的人一樣,將六個少女抓住,逼着她們說出流雲堡的位置?
這些問題只能去問他自己。
在茂密燥熱的叢林裡走了將近三天,什麼都沒吃,什麼也沒喝,雖然他還沒有倒下,但即將倒下去的滋味就如同看見了死神,死神就在前方,時時刻刻都在朝着他微笑。
死神對一個人笑,那便表示這個人已經活不長了,這人路已經走到了盡頭,已經沒法再走得下去。
夏紅葉沒有倒下,卻已停下,他還可以繼續走,但少女們卻突然不想走了。
除了假青青以外,她們都在笑,這是她們三天以來頭一次五個人同時在一起笑,笑容很輕,眼光很柔和,很蜜,蜜得幾乎快滴出水來。
如果狐狸突然發現一塊肥肉,它的眼睛裡也會滴水。
夏紅葉看着她們,他感覺自己陡然間就變成了塊肥肉,五隻狐狸都在盯着他,狐狸們似乎正在考慮,一塊肥肉五隻狐狸應該如何去分。
現在只剩下她們五隻狐狸,假青青已不知去向。
夏紅葉沒有問那個假青青去了哪裡,也沒問這五隻狐狸到底在笑什麼,他還是死死的,半點反應也沒有。任何一點反應,對他來說都已經很費力。
做一塊肉至少就不用去費力氣。
再狡猾厲害的狐狸也無法用眼睛吃肉,吃肉得用嘴,用嘴就必須要開口。
紅衣少女最先開了口,她問夏紅葉:“你怎麼不問問我們,爲什麼大白天的突然就不走了。”夏紅葉眼睛空洞,耳朵麻木,樣子比石頭還呆,根本沒聽見她在說什麼。紅衣少女搖搖頭,一臉無興趣,嘆道:“你這又是何苦。”
她轉向身旁的黃衫少女,問道:“老四,你說說,好好的,爲什麼我們突然就不走了。”黃衫少女清清嗓子,正色道:“地方到了,自然就不用再走。”紅衣少女四下左右張望一陣,疑惑道:“地方到了?就在這裡?這裡是什麼地方?”黃杉少女道:“深山,老林。”
紅衣少女又問:“我們不是要趕到堡主那裡去,爲何要在這深山老林裡停下來?”黃衫少女兩手一攤,轉問綠裙少女:“三姐,這鬼地方啥也沒有,我們爲什麼偏要在這裡停下?”綠裙少女看了夏紅葉一眼,淡淡道:“因爲堡主那裡我們現在是去不了了,去不了,就只能暫時在這裡停下。”
黃衫少女道:“莫非現在出了什麼事?”綠裙少女點點頭,黃衫少女顯得有些焦急,追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綠裙少女又慢慢問白衣少女:“二姐,我們一個個都好好的,又能蹦,又能跳,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白衣少女冷哼一聲,道:“這裡已經是我們的地頭,我們自己人當然不會有事,有事的是別人。”綠裙少女眨眨眼睛,道:“這個別人指的是誰?”
白衣少女用眼角瞥向夏紅葉,神情不屑道:“這個別人,除了他,還能有誰?”綠裙少女道:“哦,他出了什麼事?”白衣少女不耐煩地道:“他出了什麼事,難道你看不出來?”她推了推紫衣少女的後背,道:“老五,你來告訴她。”
綠裙少女立刻朝紫衣少女看過去,紫衣少女笑道:“你難道看不出來,他現在已經快站不直了?”綠裙少女聽後,目光停在夏紅葉身上游移多時,終於好像有點明白,嘆息道:“站都站不直,只怕走也很難走得動,我們對待客人似乎稍微過分了一點。”
白衣少女插口道:“站不直、走不動都是自己自找的,之前他不是已經跟我們說得清清楚楚,他就算死了也絕不會來怪我們。”
綠裙少女有點不相信:“我們把他餓成這樣,他居然不怪我們,你說的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白衣少女道:“他本人就這裡,不相信你可以親自去問。”綠裙少女突然吁了長氣,淡然道:“這種問題,你叫我怎麼問得出口。”白衣少女冷笑道:“怎麼,你心疼了?”
綠裙少女嘆道:“我們把別人餓成這樣,現在卻要去問別人是不是心甘情願被我們餓,這樣做也有點太過分了吧。”白衣少女也跟着嘆道:“放心,他和別人不同,他這人不是個怪物,就是個傻瓜,無論別人對他怎麼過分,他都不會在意。”綠裙少女忽然搖搖頭,道:“我們自己的東西昨晚上已經吃光,現在就算問了也是白問,就算他不是心甘情願,我們也分不出東西來給他。”
她接着看向紅衣少女,道:“我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他站不直,走不動,我們應該怎麼辦,總不能陪着他在這裡等死。”紅衣少女露出很爲難的樣子,回道:“堡主有令,一定要我們帶人回去,無論他是死是活,我們都得將他帶走,人帶不回去,我們自己也不用回去,他走不動,我看只能揹他去見堡主。”綠裙少女點點頭,道:“好主意,可新的問題又了來了,他要是走不動了,應該由誰去背呢?”
其他四個少女的耳朵彷彿一下子全縮進去,紛紛將眼光全部瞥向不相干的地方。
綠裙少女先前被黃衫少女唱兒歌作弄,此時故意轉到她面前,道:“老四,你來揹人怎樣?”黃衫少女鼓起眼睛,嘴巴翹得老高:“我,爲什麼是我,應該是你纔對,別人昨天晚上救了你,他要是走不動,第一個就該由你來背。”綠裙少女再轉到其餘少女跟前,她們的回答同竟黃衫少女一模一樣,甚至連語神情調都是一樣的。
綠裙少女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遲疑着,過了很長時間才壯起膽子,衝夏紅葉高聲大喊:“喂,你要是快死了就給我說一聲,我保證把你帶到個風水好的地方,在那裡給你挖個坑,然後幫你把後事給辦了。”她說完連忙躲到白衣少女身後,過了會又騰出了一隻眼睛,只見夏紅葉仍舊死氣沉沉麻在那裡,全身上只有幾根沒束好的頭髮在風中無精打采地徐徐擺動,簡直就像個假人。
白衣少女對身後的綠裙少女笑了笑,道:“我早就說過,這人是個怪物,無論你對他怎麼樣,他都不會在意,你現在就算真的在他面前挖個坑,他依舊還會是這副死樣子。”綠裙少女經她一提醒,膽子頓時大了許多,移步向前,再次衝夏紅葉喊道:“趁着現在你還有點力氣,有什麼遺言就趕緊說吧,你萬一要是撐不下去,死在半路上,我們說不定能幫忙了去你幾樁心事。”
夏紅葉的嘴脣突然動了動,他總算是有了反應。
有種人雖然很少說話,但只要他開口,別人都會安靜下來認真仔細的去聽,夏紅葉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等少女們全部完全安靜下來,才用乾枯、沙啞、疲倦而低沉的聲音道:“我只想說一句。”
綠裙少女又躲到了白衣少女身後,看着他,不安地道:“你想說什麼,快講。”夏紅葉道:“你們的話講得太多了。”他果然就說了這一句,這一句講完,嘴裡便已沒有下文。
下文出現在他眼睛裡。
他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突然就恢復了生機,握刀的手開始收緊,半死不活的身軀瞬間又燃起了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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