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客棧不大,在趙雅朋看來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在城裡人看來是一獨立的小別墅。不管是別墅,還是院子,這棟獨立的建築三面有房子,中間確確實實間隔出一個小小的院子。
進門是一個門廊,直通院內。門廊一角,一個半弧形的實木櫃臺。櫃檯後卻沒有人。
“老闆,老闆在嗎?”趙雅朋提高嗓門,喊了一聲。他站在空蕩蕩的櫃檯前,左顧右盼。櫃檯後貼着一張噴繪的海報。看上去,已經陳舊不堪。上面寫道:歡迎流浪者入住流浪客棧。單人間:80元/晚。雙人間:150元/晚。免費供應早餐和晚茶。文字的背景是一個戴着寬沿帽,揹着巨大旅行包的人的背影。簡單的文字,簡單的圖案,還真能喚起去流浪的衝動。
“您好,請問要住宿嗎?”有人問道。趙雅朋扭頭一看,一位穿着棉襖的短髮女子,已經站在櫃檯裡,手裡拿着毛巾一邊擦着手,一邊對着他微笑。
“是。還有單人間嗎?”趙雅朋指了指海報,問道。
“有,請問你要住幾天?”那女子問。
“住兩天。”趙雅朋答道。
“那好,請交200元押金。把您的身份證給我登記一下。”那女子接過趙雅朋的錢和身份證,又拿起一支筆,往一個厚厚的硬皮本子上寫。他們沒有軟件管理,一切陳設簡單,沒有多餘;站在前臺裡的女子,身着樸素,語調自然、隨和……總之,趙雅朋體會到一種自信,一種恬淡的自信,時光似乎又回到八十年代。
院子後面一排是三層樓,客房都在上面。前面一排兩層,下面一層是門廊和餐廳。上面一層是喝茶的地方。樓梯就在院子裡面,戶外的。
看來看去,這家“流浪客棧”只有兩個人。老闆是個男的,他介紹說他姓吳,叫吳悲喜,就是“無悲無喜”的意思。趙雅朋感覺這名字很高深,有很深的禪意。具體是什麼,又想不清楚。吳老闆多大年紀?趙雅朋也看不出來。如果有人說吳老闆二十多歲,像;說吳老闆三十多歲,也差不多;說吳老闆四十、五十也差不多,但肯定沒有六十歲,這是趙雅朋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
客棧另一位工作人員就是爲他登記入住的那位女子,年紀約摸四十歲左右。趙雅朋稱她爲“林姐”。心情好的某幾個瞬間,趙雅朋總想叫她一聲“林妹妹”。林姐身材瘦小,剪着一頭短髮。上身穿着薄薄的絲棉襖,下穿一條棉布牛仔。她跟吳老闆一樣,臉頰上已經曬出高原人特有的黑裡透紅的膚色。
趙雅朋走進小餐廳,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他點了一份辣椒炒雞蛋和兩碗米飯。17元錢,價格還挺便宜。這客棧的生意應該也好不到哪裡去。每層樓四個房間,三個單人間,一個雙人間,共5個牀位。三層樓共15個牀位。就算100%入住,15位客人。每位客人房費加吃飯每天共消費120元的話,每天營業收入1800元。一年365天,共計65.7萬元。這個並不是很大的金額還沒有去掉直接成本。父母擺了一個水果攤,經常類似地算賬,趙雅朋也學會了,簡直都成了他的一個“惡習”。
吳老闆一邊收拾桌上的碗筷,一邊說:“趙先生,如果不想現在就休息的話,可以到二樓茶室坐一坐,看看河上的夜景,聊聊天。喝茶免費。”趙雅朋住的房間很小,而且他也不想睡覺。
趙雅朋順着吳老闆指點的方向,從院子裡面的樓梯走上二樓。茶室裡,三張小方桌拼在一起,成了一張長長寬寬的大桌子,最多也只能坐八個人。茶室南面整面牆是一排玻璃窗。窗沿很低,用大塊的瓷磚砌成。要是坐在窗沿上,肯定比坐在桌子四周的單人沙發更舒適。
靠窗的座位上已經坐着年輕的一男一女。男的緊緊地摟着女的肩。他們倆個並沒有面向着桌子坐着。原來他們把沙發掉轉方向。這樣可以看到大河的夜景。
“趙先生,請到這邊來坐吧。”趙雅朋這才發現,林姐坐在長桌左端。她指了指自己右側的那個座位。於是趙雅朋走到長桌的最左端,就是那一男一女的側對面。這個座位也不錯,可以看到那條大河。林大姐給趙雅朋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窗外,夜色蒼茫。寬闊的河面只有點點磷光,那是河水反射的燈火。除此之外,還隱約能看到對岸的公路上,偶爾駛過的汽車的燈光。公路的更遠一側是巍峨高聳、黑黝黝的羣山。這裡沒有那麼多人,沒有那麼多車,河裡沒有遊船。太陽下山後,好像這座城市也快要睡着了。
終於窗外什麼都看不到。趙雅收回發呆的目光,發現茶室裡又進來三個人:吳老闆和另外一位高個女子,還有一位留着平寸短髮的男子。吳老闆跟林姐面對面,坐在“長桌”的最遠端;高個女子跟吳老闆相鄰而坐;那位平寸短髮男子則坐在趙雅朋與高個女子中間。
茶室裡燈光很暗,圍坐在桌子四周,只能隱約地看清彼此的面容。趙雅朋問:“吳老闆,爲什麼不換個功率大點的燈呢?你這是要節約用電嗎?”
吳老闆很平靜地回答道:“趙先生,你看不清倒茶嗎?”
“看得清。”趙雅朋說:“不過,總覺得燈光亮一點會好一點。”
“小兄弟,這位吳老闆呢,說要營造出酒吧裡的那種氣氛。”高個女子說道。那女子身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特別氣質。
“我還是不明白。因爲吳老闆說這茶室喝茶不要錢。即使營造出氣氛來,我們恐怕坐在這裡不願意走,結果也只是喝更多免費的茶,對他沒好處啊。”趙雅朋現在頭腦逐漸恢復了清醒,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得提防着點。憑第一感覺,他害怕吳老闆設下消費陷阱,而且搞這麼神秘有點可疑,主動講出來將他一軍,弄明白是什麼情況也好放心。
吳老闆仍然用很平靜的語氣,仍然是提問,對趙雅朋的提問並不做答:“趙先生,你在網上聊天室,或在聊天軟件的羣組裡聊過天嗎?”
“當然聊過了,我就是學計算機的,天天泡在網上。”趙雅朋不禁有點得意。
“那在網上聊天,跟你在學校或者工作單位裡與同學或同事開座談會時,哪一個場景下你更能放得開,無所顧忌?”吳老闆繼續追問道。
“肯定是在網上聊天更放得開。”趙雅朋答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會出現這種差別呢?”吳老闆還在提問。
“跟同事、同學開座談會,心裡的顧慮很多,因爲彼此都認識……”趙雅朋不知道吳老闆想知道什麼。
“對,就是因爲彼此都認識,而且都能看得見彼此,心裡都有顧慮。”吳老闆截斷趙雅朋的回答時,語調仍然是四平八穩地。
“這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趙雅朋心想,難道這也算是答案?
“而在網上聊天,大家看不到彼此,也不知道彼此都是什麼人,所以就相當於一羣陌生人在聊天,心裡沒有顧慮,就跟我們現在一樣。”吳老闆這才點破。
“可是,網上聊天,彼此之間那種陌生的感覺也不好啊。有的人講起話來放肆得很。一男一女聊上十句八句地就去開房的也大有人在啊。”趙雅朋憤憤地說道。他想,鄔桐林和劉一菲肯定就是這樣開始的。
高個女子聽到趙雅朋這句,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持續的時間,足夠趙雅朋刷屏500次。要是他發送求職廣告後,苦苦等待面試通知的時段,這笑聲恐怕足夠他刷屏1000次。末了,她右手扶着桌面,左手捂着肚子,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這位朋友,你的女朋友肯定是這樣被人拐走了,對不對?你是不是很生氣啊?”
笑聲顯然吸引了那對情侶的興趣,因爲他們掉過頭來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也不再摟抱在一起了。
趙雅朋本來不生氣,現在真的生氣了。他說:“又不是被你拐走的,至於這麼高興嗎?”
“趙先生,忘記給你介紹了。這位是我們這裡的常客,金小姐。她不但地產生意做得成功,還是一位有修爲的佛門俗家弟子。我猜想她不是覺得你的女朋友移情別戀這件事有趣,而是你對這件事仍然如此執着,讓她發笑。”吳老闆還是不急不躁地。
還沒有等趙雅朋回答,金小姐接過話茬:“趙先生,請原諒。這是我這個月內第五次聽到這樣的故事了,一方移情別戀,另一方都是愁眉苦臉,義憤填膺,怒……怒不……可遏啊。”
聽吳老闆這麼一介紹,趙雅朋不禁對這位金小姐肅然起敬。他問道:“金小姐,我這個人很笨,請你這位成功人士指點一下:這種淺薄的愛情故事有什麼好笑的。”
金小姐顯然是花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她說:“你根本就沒有弄清楚。我笑的不是這愛情故事,我笑的是,被網友奪愛之後仍然不思進取的人!”
“我這樣的人很可笑嗎?難道我們不是很可憐嗎?不應該得到別人的同情嗎?”趙雅朋激動了。
“讓我猜一下:你大學畢業沒幾年;在一家企業裡打工;是位月光族;跟女朋友未婚同居----當然那是在她沒有被別人‘拐走’之前的事;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呆在家裡打遊戲;除了同事之外,也沒有什麼朋友;你呆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沒有幾個人認識你,而你也不認識幾個人。有一天,你的女朋友在網上認識了一個人,然後棄你而去,投入別人的懷抱。你經受不起打擊,對生活充滿了困惑,甚至感到絕望,於是你來到這裡,想尋找答案。”
“差不多是這樣吧。我的笑點很低,也看不出有什麼可笑的地方。”儘管這隨便猜猜,卻驚人的準確,趙雅朋並不爲所動。心想,現在大家不都這樣嗎?
“如果僅僅是這樣。是沒有什麼可笑的。不過,當你受到傷害後,就把自己說成是情聖,說另一方是濫情,還趁機否定人間有真愛,就很可笑了。關鍵的問題是,這個月才過一半,我竟然遇到五個這樣的人,那就更可笑了。”
“在網上認識一個人,聊幾句就要見面開房,不是濫情是什麼?”趙雅朋乾脆說的具體一點兒。
“如果他們純粹是爲了追求生理上的快感,那算是濫情。如果他們那樣做只是爲了找一個更好的伴侶,我覺得無可厚非。”金小姐看來也是牙尖嘴利,反應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