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涌了上來:
當年,月韶城雲湖中,那個踏在碧波上,兩人來高的雪白靈獸,優雅高傲,威儀莊重。
爲了能夠陪在她身邊,故意化作五寸小獸,呆萌可愛,軟糯喜人。
臉上的笑靨,上揚的嘴角,粉嫩的小舌,露出的四顆白玉尖牙,還有毛茸茸的耳朵……
此刻,格外的令人思念。
多少次陷入困境,爲了救她於水火,那樣的奮不顧身。
誰能想得到,追魂涯畔,匆匆一別,竟成了最後一面。
它冰冷的眼神中,明顯帶着絲恨意,是恨她害了公子吧?呵,她自己又何嘗不恨呢!
白澤,果然是這世上最爲忠貞的神獸。
往事,一重重,一幕幕……
涌現在眼前,深深地剜着一顆脆弱的心。
與此同時,只顧埋頭吃點心的白糖糕也是一陣痛心疾首。
嘴裡還沒來得及嚥下的一口糕,生生吐了出來。
應紫流連忙收拾了情緒,過來探視,卻比陰璃沫慢了一步。
“應紫流,你早該知道,與公子換心那一刻開始,你們之間,已有着難分難解的牽絆。
你這樣傷懷尚且無妨,可公子如今乃是凡身,你卻是與他過不去嗎?”
應紫流聞言,不由懊惱不已。
應紫流啊應紫流,枉費公子爲你付出這麼多。竟不如一個局外人照顧的妥當,若是公子此刻記憶清明,怕是要心寒一場了。
應紫流斂去悲傷,黯然道:“陰姑娘,你不僅心地善良,而且細緻周到,紫流慚愧。只是,我還有一問。”
“想問什麼,你便直說了吧。”
“你與葉子卿的相貌,着實有幾分神似,實不知……”
沒等應紫流說完,陰璃沫便接了下去。
“我是他的親妹妹,乃是陰無涯的後人,生來便是魔界的人。
哥哥他記恨爹爹沒有好好善待母親,這才隨了母姓,一般人自然猜不到這一層。”
“葉子卿已是九天魔帝在世,你救了公子,豈不是反其道而行?就不怕他怪罪於你嗎?”
陰璃沫淡然一笑,“千年前,我們被冰封於寒冰洞中,固然受盡了苦楚。凌雲子斷了哥哥周身筋脈,將哥哥他,折磨的是生不如死。
起初,哥哥枉殺無辜,我只想着,待他解了心頭之恨也就罷了。便也沒有阻止,隨了他去。
不成想,他的野心日漸膨脹,誅了仙界大半的弟子不說,又以天魔教徒衆煉化噬靈珠。
更令我傷心的,凡界因此慘遭屠戮,民不聊生,實非我願。
哥哥,已不是當年疼愛我的哥哥了。他要的,是這六界的帝君之位。
而無邪公子,早在千年前便於我有恩。
恰逢天元歸期,我冒死將白澤的獸神之靈引入太虛,尋回公子神識,也算是報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應紫流感嘆一聲,“原來,你們已經相識這麼久。”怕是情分也要比常人深厚些吧。
“陰姑娘,紫流有一個請求,還望成全。”
“只要能力之內,我絕不推辭。”
“我想,把這雙眼睛,換給公子。陰姑娘妙手仁心,定然不會讓人失望。”
陰璃沫愕然,仔細看了應紫流一雙清澈靈動的眼睛,的確再合適不過。她尋遍了這六界,都沒能滿意而歸,卻憑白來個送上門的。
“爲何要這麼做?”
“當初,公子爲我續命,不惜以心換心,錐心之痛,何其艱忍。
今時今日,我以眼換眼,在所不惜。公子大恩,索性能報之一二,已深感寬慰。”
陰璃沫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白糖糕吃飽喝足,雙手往衣服上胡亂抹了一把。小心的捧着一塊點心,摸索着遞給陰璃沫。
清澈的眸子不含一絲雜質,驚鴻一笑,依舊奪人心魄。“溯兒,這是給你的。”
陰璃沫自是歡喜不已,拿出帕子,替他拭去嘴邊的殘渣。
“今日有客人到,我們便給她吃吧,好不好?”陰璃沫接過來,便要給應紫流遞過去。
白糖糕氣鼓着小臉,糯糯道:“不行,這是給溯兒的。”邊說,邊扯着陰璃沫胳膊。
陰璃沫無法,伸到一半的手,又兀自縮了回來。
白糖糕索性一把奪過,伸手朝陰璃沫口中送去。
陰璃沫有些不好意思,卻又實在拗不過這塊軟糯糯的白糖糕,便也配合着咬了一口。
白糖糕臉上笑意更濃,美滋滋問道:“好不好吃?”
“好吃,好吃。”陰璃沫暖心一笑。
這般其樂融融的樣子,當真是叫人欽羨不已。
應紫流苦笑一聲,別過臉去,直到眼中氤氳的淚光退去,才又看向他們。
“陰姑娘蕙質蘭心,公子虧得你照拂,如此,我便也能夠安心了。”
應紫流這話說的怪異,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午後時分,陰璃沫施了些麻醉的草藥,兩個人便平靜的躺在榻上,安然睡去。
陰璃沫初次行這換眼之術,心裡有些忐忑,好在其間沒有什麼意外。
只是藥勁兒未過,兩個人起碼還要昏睡個半日。
醒來後,公子便能夠看見了吧?她要出去尋些人間的美味來,公子醒來,應該會很開心的吧?
不多時,黃衣女子翩然而去。
榻上,應紫流緩緩‘睜開’眼睛,視野一片混沌,不知白天黑夜。
她所能做的有限,也不知能不能得到白澤的原諒,哪怕是一絲絲也好。
最後‘看’了眼昏睡着的白糖糕,時不時吧嗒嘴,該是夢到了什麼美味。
應紫流苦笑一聲,站起身,決然離去。
努力忽視身後的牽掛,往事如煙,便與這寒風一併散了吧。
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去老遠,其間跌跌撞撞,沒少磕碰,腦袋腫起老大個包。
原來,失明的滋味竟是這般無措,也難怪公子如此依賴陰姑娘了。
許是成仙之人,直覺要稍微好些,儘管一路障礙重重,也總算順利來到了追魂涯。
漫天的風雪卷下,落到身畔,冰涼入骨。
兜兜轉轉,往返過不知多少次,竟莫名的,對這追魂涯升起一股依戀來。
只是,再也看不到這世間的美好,也不知崖邊的並蒂蓮花開的好不好。
如此下場,也只怪她空有一雙好眼,卻辨不出這世間的人心險惡,失了也罷。
幾聲蒼鷹的啼鳴劃過長空,淒涼而惆悵。
訴說着,人間的一曲離殤。
孤獨的人兒,伴着孤獨的冰像,倍顯憂傷。
唯願大夢一場,往事如霜!
應紫流將身體緊緊貼在白澤身上,彷彿這樣便能感受到它的氣息,一如往常。
直到大雪淹沒了半個身子,應紫流四肢變得僵硬,昏昏睡去,耳畔忽然響起熟悉的呼喚。
“溯兒!溯兒!”
軟糯糯的聲音傳了過來,應紫流尋聲‘望’去,是公子和陰璃沫一道跟來了?
不多時,感覺到有什麼黏了上來,撣去了她身上的落雪,緊跟着,便被人抱住,帶着她所熟悉的,凜冽的香氣。
“溯兒不要我了嗎?爲什麼要不辭而別?”軟糯糯的聲音帶着哭腔,令人心疼。
不要他?他可是她心心念唸的人啊,怎會不要?只是……
當冰冷的雪花喚回一絲理智,應紫流急忙揮袖甩開他,她如何忍心叫他看到自己這副狼狽樣子?
“公子認錯人了,那邊的黃衣女子纔是你的溯兒。”
“沒認錯,記憶中的溯兒,就是長你這樣子的。”白糖糕眨巴着清澈的眸子,辯道。
應紫流聞言一陣感動,有什麼在心中翻騰,攪起驚濤駭浪。他記憶不在,竟還記得她的容貌嗎?
內心掙扎不已,極力剋制住想要上前抱住他的衝動。
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冰冷無情,“溯兒的聲音你是認得的,不是我!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走吧。”
“我不管,反正……你就是溯兒。”軟糯糯的白糖糕賴皮的黏了上來,推也推不開。
“溯兒去哪,我就去哪。我既已經尋了你三千年,天涯海角,生死相隨。”
這般言辭鄭重的模樣,令人一個不小心,便以爲是從前的公子回來了。
應紫流聞言,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悸動,像是山洪決堤。
好不容易建起的心靈壁壘,瞬間坍塌。
一時間淚水決堤,撲進香軟而熟悉的懷抱中,好似只有這樣,心中的傷情才能夠得到安撫。
“公子,我好想念白澤。”應紫流嗚咽着,久置的離殤終於得以發泄,一發不可收拾。
白澤,
你快回來看看啊,
公子他就在這裡。
你真的忍心離去?
頭頂的蒼鷹盤桓不去,發出陣陣啼鳴,引人心碎。
崖邊的並蒂蓮花早已凋謝,殘花隕落,隨着寒風飄散而去。
相守本就不易,
分別也來的措手不及……
白糖糕在耳邊吐氣若蘭,軟糯糯道:“溯兒不要傷心,你若傷心,我也會跟着難過的。”
漫天飛雪沒有停歇,白糖糕指着旁邊的白澤冰像,奇道:“溯兒,那座冰像……好像流淚了。”
應紫流緩緩移開那個懷抱,憑直覺,伸手撫摸着白澤的眼睛,果然流淌着一股溼熱。
白澤,公子現下安好,你可願原諒我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