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瑪麗亞公爵小姐來到莫斯科。她從城裡傳聞得知羅斯托夫家的情況,還聽說:“當兒子的爲母親自我犧牲”——
城裡人都這麼說。
“我就知道他是這樣一個人。”瑪麗亞公爵小姐對自己說,她覺得她還是愛他的,不由得心中一陣喜悅。她回顧她家和羅斯托夫全家舊日的交情,幾乎像一家人那麼親密地覺得她應當去看他們。但一想到在沃羅涅日她同尼古拉的關係,又害怕起來。不過在莫斯科待了幾個星期後,她還是鼓足勇氣去拜訪羅斯托夫一家。
第一個迎接她的人是尼古拉,因爲去伯爵夫人那裡必須先經過他的房間。向瑪麗亞公爵小姐第一眼看去時,尼古拉臉上的表情不是她所一直期待的欣喜之情,而是一種她從未見到過的冷淡和高傲。尼古拉向她問了好,把她領到母親屋裡辯證法解決社會主義問題的典範。,坐了四五分鐘就走了。
公爵小姐從伯爵夫人屋裡出來,尼古拉又迎着她,冷淡又一本正經地把她送到前廳,她提起伯爵夫人的健康時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這關您什麼事?別打擾了我的平靜!”他的眼神似乎這麼說。
“她闖到這裡來幹什麼?她要幹什麼呀?我實在受不了這些闊小姐和她們的客套!”等公爵小姐的馬車一走,他顯然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氣,當着索尼婭的面大聲說。
“哎呀,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尼古拉!”索尼婭幾乎掩飾不住自己內心中的喜悅,說。“她是那麼善良,媽媽又那麼愛她。”
尼古拉沒有回答,他根本不想再談到公爵小姐。但自從公爵小姐來訪後,伯爵夫人每天都要幾次提到她。
伯爵夫人誇獎她,她要兒子到她那兒去一次,並表示想常常看到她。但是,一談到公爵小姐時,夫人總覺得心中不是滋味。
做母親的一提起公爵小姐,尼古拉總是不作聲,他的沉默更惹急了母親。
“她可是個又賢惠,又可愛的好姑娘”她說,“你應該去看看她,你總得去見見人,要不老和我們在一起,會憋死的,我這樣想着。”
“我一點不想去見人,媽媽。”
“你原來說要見見人,現在又不要見人了。寶貝兒子,我真弄不明白。你一會兒悶得慌,一會兒又不要見人。”
“我又沒說過我悶得慌。”
“什麼,你不是說你連見都不願見她嗎?她可是個好姑娘,你一向喜歡她,可現在不知什麼緣故,什麼事都瞞着我。”
“我一點也沒有瞞你,媽媽。”
“如果我求你做什麼不愉快的事,倒也罷了,我只不過求你回訪一次。這是應盡的禮數……我求過你了,既然你有事瞞着母親,我就再不過問你的事了。”
“您一定要我去的話,我去就是了。”
“我無所謂,我都是爲你着想。”
尼古拉咬咬鬍子嘆了口氣,他開始發牌,極力引開母親的注意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連幾天一再重複這樣的談話。
自從訪問過羅斯托夫家,受到尼古拉意外的冷遇以後,瑪麗亞公爵小姐暗自承認,她原來不想首先去拜訪羅斯托夫家,看來這個想法是對的。
“我又沒有期望得到其他什麼結果,”她藉助她的傲氣,自言自語地說。“我和他有什麼關係,我不過是想看看老太太,她一向待我很好,我欠了她老人家不少情。”
但這些想法並不能使她內心得到安慰:當她回想那次訪問時,總有一種悔恨之情在折磨她。儘管她決定不再去羅斯托夫家,把在那裡發生的一切都忘掉,但她總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着落似的。她問自己,什麼事使她煩惱時,她不得不承認,那就是她和尼古拉的關係。他對她彬彬有禮的冷淡態度並非出自他內心的真正的感情(這一點她是知道的),他這種態度掩蓋着某種東西。這一點她需要弄明白,而迄今使她內心不能平靜的也正是這一點。
仲冬的一天,她正在教室裡照看侄兒做功課,僕人通報尼古拉來訪。她決定不動聲色,竭力保持鎮定,她請布里安小姐和她一同到客廳裡去。
她第一眼就從尼古拉臉上看出,他只是來回拜一下,於是她就決定採取同他一樣的態度。
他們談到伯爵夫人的健康,談到一些共同的熟人,也談到最近的戰訊。這樣的禮節性的寒暄通常需要十分鐘,過後客人就可以起身,此時,尼古拉站起來告辭了。
在布里安小姐的協助下,公爵小姐總算順利地進行了這場談話。但是就在最後一分鐘,當尼古拉站起來告辭的那個時刻,公爵小姐感到這種敷衍性交談令人十分疲勞,又想到爲什麼生活對她個人給予的歡樂是這麼少——這種思緒如此縈繞着她的心,以致她突然感到心神恍惚,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着前方,沒有注意到尼古拉已經起立,而她仍然坐在那兒不動。
尼古拉看了看她,想假裝沒有看出她的走神,就跟布里安小姐談了幾句話,又看了一眼公爵小姐。她依舊坐在那兒不動,和善的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他忽然可憐起她來並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可能是他傷了她的心,使她臉上現出哀怨的表情,他想幫助她,對她說些愉快的話,但想不出說什麼纔好。
“再見,公爵小姐。”他說。她省悟過來,臉漲得通紅,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哦,對不起!”她說,彷彿剛甦醒過來,“您要走了,伯爵,那麼,再見!那麼給伯爵夫人的枕頭呢?”
“等一等,我這就去取。”布里安小姐說,走出了房門。
兩個人都沉默不語,偶而看一下對方。
“是啊,公爵小姐,”尼古拉露出了苦笑,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們在博古恰羅沃初次見面以來,好像還是不久前的事,可是發生了多大的變化啊!我們倆人都不走遠——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挽回那段時光……但是一切都挽回不來了。”
尼古拉說話時,公爵小姐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着他的眼睛,她彷彿竭力想從他的話裡聽出他內心深處對她的真正的感情。
“是的,是的,”她說,“對於過去您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伯爵。就我所瞭解的您現在的生活來說,您將會永遠愉快地回憶它的,因爲您現在的生活充滿自我犧牲……”
“我不能接受您的讚揚,”他慌忙打斷她的話,“相反,我一直在自我責備,不過說這些太乏味、太沒意思了。”
於是他的眼神又像原來一樣冷淡。但公爵小姐又從他身上看到原來那個熟悉而心愛的人,而她現在就正在同這個人談話。
“我想您會讓我說這些話吧,”她說,“我同您……同您一家那麼親近,所以我想您不會認爲我的同情是不適當的。但我想錯了,”她說。此時,她的聲音突然顫抖了。“我不知道爲什麼,”她鎮定下來繼續說,“您以前不是這樣的……”
“爲什麼——這個爲什麼有上千條原因(他特別加重說了爲什麼這三個字)。謝謝您,公爵小姐,”他低聲說。“有時心中好難受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公爵小姐內心的聲音在說。“對,我愛他,不光愛他那快樂、善良和開朗的眼神,不光愛他俊俏的外表,我看到他有一顆高尚、剛強和不惜自我犧牲的心,”她在心裡自言自語。“是啊!他現在很窮,可我有錢……是啊!就是因爲這個……是啊;如果情況不是這樣……”她想起他原來的柔情,此刻望着他那善良的、憂鬱的臉、她忽然明白了,他爲什麼冷淡的原因。
“爲什麼,伯爵,究竟爲什麼?”她向前湊近他,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告訴我,爲什麼?您將告訴我。”他不吭聲。“伯爵,我知道您爲什麼,”她繼續說。“可是,我心裡感到很難過,我……我向您承認這一點。您爲什麼要使我失去我們原來的友誼。這使我深感痛心。”她喉嚨裡哽咽着,眼裡含着淚。“我的生活裡本來就很少有幸福,因此失去任何東西都使我更加難過……原諒我,再見。”她突然哭起來,走出屋去。
“公爵小姐!看在上帝份上,等一下!”他喊道,竭力攔住她。“公爵小姐!”
她回過頭來,看着他,他們默默地相視了幾秒鐘,於是那遙遠的原本不可能的事情,突然一下子變成了眼前的,即將成爲現實的甚至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