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賽是個普通人。
和下城區諸多無父母的孤兒人生軌跡相似:襁褓中被拋棄,遇到老狗見他可憐,給他一點食物勉勉強強活到四五歲。
之後靠街坊接濟和小偷小摸勉強活下來,又遇到地痞蛇頭。
要麼把每天偷到的東西分出7成給蛇頭上供,要麼被蛇頭的一堆混混手下按在泥水裡當球踢。
程賽不服,被打過幾頓也不得不服。
在這裡他遇見丁毅、丁伶還有閻央。
與男孩不同,丁伶和閻央這樣從小可愛的女孩子待遇要好很多,蛇頭會給她們吃飽,給她們打扮,然後掛在黑市的網站上售賣。
有個胖女人老早就看上兩人,胖女人讓她們叫她‘媽媽’,蛇頭則叫胖女人老鴇。
程賽那時候不懂這些詞彙的意思。
往後混到十來歲,還沒等胸中滿腹惡氣的程賽報仇,蛇頭和他的混混手下就惹到狠角色,被手臂紋身的壯漢抄家,死無全屍。
這時程賽才知道蛇頭只是不入流的地痞,抄蛇頭家的是本地幫派。
幫派上面還有街區霸主,街區霸主上面還有市政警務司,警務司上面還有巨企。
世界很大,他是塵埃一毛不值。
蛇頭死後,受他剝削的孩子們也就自由,紛紛另謀出路。
要麼改頭換面到其他蛇頭手下,要麼自立門戶接手蛇頭的生意。
程賽替蛇頭偷東西這幾年和同樣流浪兒童長大的丁毅關係不錯,兩人一拍即合出來單幹。
他們闖入胖女人的夜店劫走丁伶,丁伶又帶着閻央一起……夜行者的前身‘小虎隊’正式成立。
——當時野火街最火的街頭拳王叫“虎帝”,他的粉絲們自稱小虎,程賽也是粉絲一員。
小虎的隊伍,不就是小虎隊麼?
又過幾年,程賽彷彿吃過什麼激素,在營養不良的環境下變得強壯、硬朗,他們再也不用當小偷,終於能在下城區養活自己。
程賽每天練拳擊,滿腦子肌肉;丁毅則斯斯文文,看起來就像匪寨裡大哥和師爺的組合。
也正是丁毅教會這個小團體中的其他人識字,才讓大夥的學歷比人均胎教肄業的街狗混混強不少。
至於識字的副作用,好像就只有程賽對巨企的敵視越來越深。
到成年之後,大夥都準備各找出路。
程賽準備去地下拳場打拼,夢想成爲拳王;丁毅攢夠了錢,要報名舊北方編程技術學校深造,以後準備帶妹妹丁伶去上城區,接受正兒八經的醫學教育;閻央則準備留在野火街開一家小店。
意外就發生在他們即將各奔東西的前夜。
一向身體健康的丁毅突發急性心臟疾病,大腦供氧不足陷入昏迷。
老狗診斷後判定爲心臟衰竭,就是原本強而有力跳動的心臟忽然變得虛弱,再也無法支持爲身體供血。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本來興興向榮的小團體一朝跌入谷底。
心臟類疾病在如今不是絕症,治癒方式有很多種。可以把心臟換成人造義體,替代供血功能;也可以把其他肉體換成義體,降低心臟供血負載。
但無論哪種治癒方法,都需要錢!
病不是絕症,貧窮纔是!
也正是因爲丁毅的病,小團體才邁向如今的人生軌跡。
程賽放棄當拳王,帶着丁伶去當賽博朋克;閻央與夥伴們分道揚鑣,到上城區當偶像。
現在仔細想想,丁毅的心臟疾病突如其來,沒有任何丁點徵兆。
如果不是心臟病呢?
在趕往野火街的路上,程賽想到。
如果只是因爲,丁毅一年多之前就感染了苦艾病毒的早期版本,病毒增加大腦負載才讓心臟供不上血呢?
程賽寧願相信自己的摯友是苦艾病毒早期臨牀實驗的宿主,也不願相信一切只是單純的意外。
因爲這意味着,他們只是輸給不知隱藏在哪裡的有錢有勢陰謀家,而不是輸給看不見摸不着的操蛋命運。
明楷與程賽並肩,淡定而平靜開口:
“現在你可以解釋一下,到下城區要做什麼,你說的關鍵線索在哪裡?”
程賽眼中閃爍着光:
“我可能已經發現一年前就感染病毒早期版本的患者,除月不是說了麼,除非找到病毒初始版本的感染者,否則無法制作反制程序。這是個立功的機會。”
聽到‘立功’兩個字,明楷也閉嘴嚴肅起來。
不只有程賽渴望功勳。
如果真有可能找到關鍵線索,他陪程賽跑一趟又如何?
不僅可能得到重生軍用未來繼承人的青睞,參與完成S級工作任務更是履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平步青雲還是籍籍無名,兩個月見分曉。
野火街和程賽離開的時候並無兩樣。
擁擠而喧囂的人羣摩肩擦踵,街道兩側各式各樣霓虹燈招牌照常閃耀。
如今程賽是下城區人人畏懼的公司狗,看見格格不入的黑西裝後,行人自發朝兩邊擠開爲他和明楷讓出道路。
這條道路直插老狗診所。
診所也還是老樣子,墨綠色的黯淡招牌一閃一閃,電壓不穩。
“狗叔!在不在?”
程賽直接推門進去,明楷跟在他身後。
“打烊了打烊了!讓不讓人睡覺啊!我這不是二十四小時公共廁所,醫生也要休息!”
老狗枯瘦的身體只穿一條褲衩,罵罵咧咧從裡面的診室走出來。
“一晚上來兩撥人,全都是這樣,門也不敲當自己家似的。”
“狗叔,晚上好。”
程賽朝他打招呼。
老狗一屁股坐在地上。
僵硬兩秒中,老狗手腳並用朝裡面的房間跑,邊跑還邊喊:
“鬼啊!我沒錢!也沒給你開過過期止血藥!更沒有私下剋扣藥劑分量!這麼多年我看着伱長大,還幫襯過不少,你死就死別來找我啊!我是良民!”
程賽與明楷對視一眼,明楷指了指裡面的診室。
程賽擡手,示意交給他處理,然後追着老狗走進第二診室。
此時老狗已經身穿不知從哪找出來的玄黃道袍,左手銅錢劍右手紫砂符,口裡還唸唸有詞。
“南無加特林菩薩保佑,六根清淨貧鈾彈,一息三千六百轉,大慈大悲渡世人啊渡世人~”
程賽無奈,走近之後指了指自己。
“狗叔,是我啊,程賽!不是鬼!”
老狗顫顫巍巍擡起眼皮,把銅錢劍護在身前,小心翼翼問道:
“程賽?”
程賽點頭。
“不是鬼?”
程賽再點頭。
“我看直播…親眼看你被一刀穿心死得好慘…你沒死?”
“哦,那倒沒有,死還是死了。”
“你還說自己不是鬼!”
老狗直接竄起來,把寫着‘量子糾纏,邪魔退散’的紫砂符一把貼在程賽頭頂。
見沒用後,有往後爬了爬,縮在角落:
“嗚嗚嗚,我趕明兒就給你燒紙,你不是喜歡打拳嗎?給你燒十條金腰帶,能不能別來找我……”
程賽無奈,再也懶得和老狗解釋什麼,直接站起來轉身走向丁毅的維生冷凍倉。
丁毅還在倉中沉睡,面色蒼白。
冷凍倉的冷凝液是滿的,看樣子不久前才加過。加冷凝液的人不會是老狗,也就是說閻央在他之前剛剛來過診所。
也不知道她怎麼樣?
白塔空間站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見過面,“花音琥珀”也停止了偶像活動。
把念頭甩掉,程賽找到維生冷凍倉開關選擇關閉,然後打開倉門把凍肉般僵硬的丁毅抱出來,背在背上。
“狗叔,這次來我要帶丁毅去做檢查,說不定有機會治好他。冷凍倉別丟,要是沒治好說不定還要把他送回來。”
老狗還在瑟瑟發抖:
“對對對!你要帶就帶他陪葬,反正他也是個死鬼,我還是個好幾十歲的孩子,年輕還想多活幾年。”
“走了就千萬別回來,我真的回去給你燒香,鬼爺爺放過我吧。”
程賽懶得理老狗,老狗一直都是這副慫炮模樣。
走到門邊,程賽發現老狗的桌上多了一個相框,相框裡的照片是張大合影,不過合影被折起來只留下剛好站在一起的一男一女。
照片中的女性肚子已經有明顯隆起,身體親密依偎着另外一個人,只是那個人已經被裁掉。
其中男的,依稀能看出老狗模樣。
“誒這牆上的照片我還沒見過!這誰?狗叔你的老相好?”
見老狗沒有迴應,他嗤笑一聲:
“行啦,走了狗叔,祝你生意興隆啊!”
揹着丁毅與明楷匯合,程賽比個OK的手勢。
“搞定了,我們回去。”
明楷從踏入診所後,星神之禮就一直給他預警提示,如今已經打起十二分警覺。
看程賽完好無損出來後問道:
“沒發生特殊情況?”
程賽搖頭:
“一切順利,現在趕緊回去,檢測我朋友是不是初代病毒感染者。”
“希望你不要讓老闆失望。”
“相信我,走吧。”
明楷和程賽離去,過了十幾分鍾老狗才從角落裡走出來,脫掉道袍把銅錢劍丟到一邊。
“臭小子。一天到晚折騰老年人。”
也不知道是在說誰。
他從衣櫃中拿出一件熨得筆挺的白大褂穿好,佝僂的身體也挺直起來。
與白大褂相襯的是金絲眼鏡,恰好是照片上年輕老狗戴得那副。
戴上眼鏡,老狗也看上去有幾分像是個學者或者正經醫生。
他走到桌邊,不知是借用相框表面的反光打量自己,還是在看照片中的人。
幾分鐘後,他脫下白大褂,金絲眼鏡與相框一起被收攏到抽屜中。
老狗再度變回那個老狗,猥瑣、膽小、口嗨、怕事……充滿下城區陰暗小巷氣質。
他哼着四十年前的偶像曲,悠遊走出診所門,
又過幾十分鐘,在玫瑰城天空都已經開始泛白時,一輛浮空車落到診所門口。
車門邊站着一個氣度風壓的老頭管家,替他拉開門。
“好久不見。”
老狗朝管家打招呼,踏上浮空車輕輕點頭。
“走吧。”
浮空車起航,去到更高的天空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