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梗區，摩天樓公寓。
熟悉又冷清的公寓客廳裡，歐蘿妲雙手捂住臉上下搓揉，露出多少遮瑕膏都攔不住的黑眼圈，顯得心焦力瘁。
個人終端保持暢通放在茶几上，她時不時就瞧幾眼，希望能有好消息傳過來。
寂靜之下，個人終端忽地亮起，歐蘿妲探手一把抓過，打開信息。
[進化至極致，展現你的多重自我；先進仿生材料以及高度精密的製作工藝，使得義體與您的真實面部完美融合。無論您選擇變換成怎樣的樣貌，都將呈現出無與倫比的自然感，讓您在舞臺中自信閃耀。回T退訂。]
啪！
廣告被按掉，歐蘿妲焦躁撓撓頭。
玫瑰城有幾家頂級巨企的大動作讓市民目光都放到商業新聞上，身爲娛樂新聞記者的她得到寶貴而珍稀的休息時間。
可她卻因爲尋找自己的侄女耗盡心思。
——她不相信人間蒸發，只要事情發生過，就一定有證據留下。
最關鍵的兩份證據——事發當天周圍街道的監控錄像和買下她們所住公寓的產權所有者，都遭到隱藏或刪除。她只是個小記者，沒有將其法從地產公司以及警務司拿到手。
歐蘿妲也硬着頭皮去求了她的情人，寰球傳媒的某位董事。
可那位董事只不過口頭敷衍兩句，完全沒有幫忙的意思。
兩人的關係如今只剩下肉體交易，歐蘿妲侍奉好他，他給歐蘿妲一份優渥的記者工作，僅此而已。
因此，歐蘿妲不得不劍走偏鋒，靠一些偏門手段來調查線索。
黑市手段、賽博入侵、收買內鬼……只要是能獲得線索的手段已經嘗試了個遍，只要侄女能夠平安。
客廳貼滿一牆照片，記錄虞芙芙從小到大的點滴。
出生的第一張照片，嬰兒躺在溫暖的搖籃裡，小臉皺巴巴，雙眼烏黑明亮，歐蘿妲伸出手指，被她小小的手握住；第一次笑容，幾個月大的虞芙芙張開小嘴，在歐蘿妲鬼臉下天真無邪地露出可愛的笑容；第一次上學，羊角辮蘿莉芙芙女孩手掙脫父母的手，撲在歐蘿妲懷裡撒嬌要回家；第一次遊樂園，歐蘿妲被雲霄飛車嚇到尖叫，虞芙芙在旁邊張開嘴酣暢吶喊，她的父母在雲霄飛車下溫情望過來。
再往後面，虞芙芙父母的身影消失了。
女孩笑容越來越少。第一次獲獎，披髮女孩面無表情在臺上接受嘉獎，歐蘿妲在臺下鼓掌；十三歲生日，歐蘿妲努力唱生日歌，燭光卻印在芙芙深邃如深淵的眸子中；第一次升學，站在高級中學校門前，歐蘿妲驕傲而自豪攬着芙芙肩膀，後者卻用厚重的黑框眼鏡和麻花辮遮住臉，不看鏡頭。
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哥哥嫂子死後，她成爲虞芙芙唯一的監護人。
本以爲能讓女孩走出傷痛，陰霾卻在她眼皮子底下鑽進侄女身體。
“是我沒做好嗎？小虞。”
歐蘿妲低聲詢問，忍不住眼眶一熱。
不過沒有眼淚滴下來，小虞失蹤後她崩潰哭過好多次，爲了讓自己不是那麼難看，已經手動關閉臉部義體的淚腺擬真。
滴滴！
個人終端再響，歐蘿妲抓起，卻只看見一隻填滿整個投影的紅黑色眼珠，像是浮世繪加哥特黑暗風格的藝術畫。
又是惡作劇。
歐蘿妲伸手刪除，正準備嘆氣時，公寓外門鈴突然響起。
“快遞放門口。”
“小姨，是我。”
門外傳來她夢寐以求想聽見的聲音。
歐蘿妲眼睛驟然睜大，連拖鞋都顧不得穿上，狼狽衝向玄關。
此時房門已經打開，忐忑中的虞芙芙邁步進來，被好幾天沒見的小姨用力錮在懷裡。
擁抱幾乎讓人窒息。
虞芙芙張了張嘴，反抱住歐蘿妲嬌小的身體。
“小虞！嗚嗚嗚！小虞！”
歐蘿妲在乾嚎，關閉淚腺沒有眼淚讓外人看起來有些滑稽，當事人卻不在乎。
她死死抓住侄女肩膀，提高音量。
“你跑哪裡去了？有沒有受傷！他們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我……”
虞芙芙張了張嘴。
她該怎麼說呢？瞞着她去找共創社爲父母報仇，然後不小心暴露身份被同伴女同學抓去當玩具嗎？
說出來恐怕會更令人擔心。
於是她編了個像是青春期常見出現的理由。
“我…心情不好，去同學家住了幾天，散散心。”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歐蘿妲此時已經顧不上考慮邏輯與真假，巨大的喜悅已經讓她說不出話。
良久後，她鬆開虞芙芙，忙不迭轉身跑進公寓裡。
“那麼晚回來肯定餓了吧，家裡還有速食包，我去找找…或者點外賣你最愛吃的那幾家。”
此時的虞芙芙小朋友還穿着色氣比基尼，公寓可沒有方舟山的恆溫花園，小姨鬆開懷抱走遠時一陣微風吹過，讓她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寒顫。
除月聲音如幽靈般在她耳後響起。
“爲什麼要撒謊？”
小虞有被嚇到，不過還是回答除月的問題。
“因爲不想讓小姨擔心。”她語氣低落愧疚，“幾天裡小姨肯定擔心壞了，我也沒想起來給她報平安。”
除月若有所思：“是家人間‘愛’的表現？”
還在下城區的時候，哪怕義體負載已經嚴重到隨時能引發賽博精神病，程賽也始終總會對她和丁伶說不必擔心，他狀態很好。
如此看來，謊言也是‘愛’的表現。
她在隨身的平板電腦上快速記錄，心裡有根弦莫名一動。
人類，還真是奇怪，爲什麼不能坦率呢？
“除月你知道嗎？人類所有感受都來源於身體的化學反應，這些化學反應是情感的表現形式而不是情感本身。就像我們看到的顏色不過是光譜波長不同，但我們還是能從顏色中感受熱情和憂鬱，這些感受和光本身並無關係。”
虞芙芙扭過頭對她微笑道：
“人類的情感不只是唯物，它有屬於自己的維度。”
“歐蘿妲小姨肯定很想責怪我，質問事情全貌，但比起這些，她現在更擔心我有沒有吃飯、有沒有受傷，那是她表達愛意的方式；我撒了謊，編了個不痛不癢的理由，希望她不要擔心過頭，是我表達愛意的方式。”
“也許在未來某個時間點，我們會因爲現在的事翻舊賬吵架，但那並不意味着我們間的羈絆消失了。恰恰相反，那就是‘愛’存在的證明。”
除月陷入沉思，虞芙芙踏入熟悉的客廳，正準備回房間換身衣服。
歐蘿妲聲音從狹小的廚房中傳出：
“小虞，你有朋友來嗎？”
虞芙芙應了一聲：“嗯，我在學校的同學，她陪我一起回來。”
“啊，失禮了，這還是小虞第一次帶朋友回來。”
歐蘿妲從廚房探出頭來，朝除月打招呼：
“你好，我是……”
咚！
話沒說完，歐蘿妲小小的身體徑直砸在地板上。
手中撕開一半的速食包袋子灑落一地。
虞芙芙傻眼，尖聲叫道：“小姨！”
……
一隻手將被子角掖好，虞芙芙從歐蘿妲房間牀邊起身，走向門外。
除月靠在門口，還是那副平淡如水的樣子：
“表面分析看，你的小姨因爲對你過度擔心，精神長期高度緊繃，此時放鬆下來觸發肉體本身的保護機制，造成疲憊性昏迷，只需休息就可以康復。但是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
虞芙芙滿眼擔憂，靜靜等待除月話的後續。
“作爲記者，你的小姨做過深度義體改造，整個神經控制系統已經由機械代替，心臟也有輔助動力泵，這讓她體力耐力均超過普通人水平，同時情緒也更穩定。有機械神經鎖控制，哪怕她的身體再疲憊虛弱，大腦也不可能接受或發出休眠信號，從而保證工作效率。”
在如今時代，用義體改造來強迫自己工作是普遍現象。
身爲風雨兼程的記者，歐蘿妲工作壓力遠比虞芙芙表面能看見的更大。
除月望着已經死死咬住自己下脣的虞芙芙，還是毫不留情說出她的推測結果。
“你小姨的義體是高端型號，目前爲止運轉正常。造成昏迷的原因是——她的意識消失了。”
“意識…消失？”
虞芙芙心裡有不好的猜測。
除月忽然扯起好似不相關的話題：
“沉浸式虛擬世界的原理，即是將用戶絕大多數注意力轉移到虛擬世界中，現實僅保留最基礎的預警潛意識，比如飢餓、警覺。潛意識是一層保險，讓用戶區分虛擬和現實。而且沉浸式虛擬世界必須借用外部設備登錄，本質上沒有和現實斷聯。”
她說到這裡停頓片刻。
“若取消用於連接的外部設備，並且連保留的潛意識一同轉移進虛擬世界，就有可能達成眼下的效果，意識消失。”
虞芙芙勉強笑了笑：“你在開玩笑對吧，除月。”
“並沒有。”
除月就那麼看着她，兩雙眸子對視。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些。[微縮擾動場]交易給夜氏銀行後，‘綠洲視界’率先推出的全新功能就是無障礙登錄，不需要藉助任何外部設備，直接用意識遠程連接，進入虛擬之中。”
虞芙芙嘴角最後一絲笑容也慢慢消失。
除月說對了，她其實更清楚剛纔那些原理。
她與奎恩長老合作，化身金甲怪盜時，意識就完全存在於金甲怪盜的載體之上。
如果觀察她本體，就會看到一隻昏迷不醒的小芙芙。
那種情況，和歐蘿妲如今的模樣很相似。
她拼命擠出很細微的聲音，彷彿下一瞬就會消融殆盡。
“可是……”
“可是[微縮擾動場]已經與夜氏銀行的[微縮屏障家園]合二爲一，奎恩長老也被賽琳族關押是嗎？”
除月轉身朝外面走，用平板電腦給付羲發消息說明情況。
“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不出意外的話，肯定是出意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