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實驗室中,柱狀休眠倉的倉門打開,伴隨着氤氳氣霧吹拂出來,猶如夜幕下蒸騰的晨霧。
倉門像是由宇宙中最純淨的稀有晶體打磨而成,透明且璀璨。它的外壁上每一面都經過精細的打磨,晶瑩剔透,彷彿千年冰封的湖面。其表面,佈滿了錯綜複雜的紋理,彷彿蘊含神秘密碼的電路板,散發出微弱卻令人震撼的藍色熒光。
夜清歡天生捲曲的長髮披在肩頭,渾身不着片縷,宛如最原始的神話中的女神,緩緩走進休眠倉之中。特殊的培養液將她的身體與倉壁之間的空間慢慢填滿,很快沒過鼻腔,她閉上眼睛。
微微氣泡滾動之下,她完美無瑕的身體蜷縮起來,彷彿回到最令人安心的母體中,就連思維也慢慢沉淪。
在靜謐之下,被緊緊包裹住的夜清歡開始回憶自己是否有遺漏或錯誤的地方。
——應該沒有了。
今日之後,付羲想必已經看出自己從最開始定下的謀劃,之後就輪到他做抉擇。
是放棄自己和整個夜氏;還是站出來爲了整個商業同盟去解決麻煩。
每每想到這裡,她內心深處還是會不自覺涌現出快意。
早就想要這樣做了!
就像古早曾流行過一段時間的青春傷痛文學,女主角對着男主大喊‘選她還是選我’,男主角痛哭流涕被迫做出選擇,大快人心。
要知道她少女的學生時代可是連被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只有卑微的嫉妒、仰望以及迷失。
想象到這裡,幾股簌簌作響的氣泡又從口中冒出,夜清歡開始自嘲自己的幼稚。
她已經沒有少女時懷春的感情。
現在那麼做一是利益使然,二則更多是想向當時怯懦無力的自己證明,你在未來能成爲最好的人。
——她從無數比她更有資格的繼承人中脫穎而出,成爲夜氏銀行的掌舵人,成爲這顆星球最有權有勢的人之一。這樣子,應該已經能證明她的優秀毋庸置疑。
又是幾輪氣泡上浮,夜清歡開始在安眠的液體中意識模糊。
整個夜氏銀行,對她而言並非什麼重要的東西,從玫瑰城到自由城再返回玫瑰城的過程中,她認識了一個朋友。
那個朋友和她很像…至少夜清歡本人這麼認爲,從遙遠的地方孤身一人來蔚藍星,名義上是求學,實則是被放逐。
如果沒有這個人,夜清歡不會加入‘皇帝’,也不會鼓起勇氣接受父親希冀,爭奪夜氏銀行領導權。
聽從朋友的建議一直是她維護友誼的方式,哪怕換了一身光鮮亮麗的耀眼外衣,從內心中夜清歡的自卑和怯懦就沒有改變過。
或許正因如此,此時的她纔會如此快意。
她終於憑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慾望做出選擇!
在與付羲最後一次會面後,夜清歡就再也沒有猶豫動搖過,憑本心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
現在情況已經大不如前。
‘皇帝’分崩離析,排除‘搖光’那個大搖大擺的叛徒外,就只剩下她和她的朋友。
組織無法像以前那樣提供幫助,壓制賽琳族與‘微縮銀河’帶來的風險。
與付羲的交易不僅是她本心的選擇,也是種風險轉移——與她加入‘皇帝’後,從其他幹部手上得到幫助沒有本質區別。
嘀嘀!
清脆的鳴響打斷思緒,包裹她身體的培養液慢慢褪去,沒有絲毫殘留沾染在光潔無瑕的軀體上,就連發絲都幹潔如新。
思維逐漸清晰,精力充盈着每寸神經。
連續工作的疲憊在幾分鐘內消退,彷彿經歷了一次漫長的放假。
科技進步讓休憩變得快速且便捷,走出休眠倉的夜清歡一掃頹勢,再度變爲鋒芒畢露的職場女強人。
她表情認真,等待付羲那邊做出抉擇。
若最終結果是毀滅,那也不錯。
至少可以從這光怪陸離、虛幻不真的世界中解脫出去。
夜色已深。
對許多人而言註定是不眠之夜。
虞芙芙又回到熟悉的花園中,這次沒有攝影無人機和道具服,得以讓她第一次有心情仰望與城市中截然不同的星空。
除開高級聯合中學裡的天文臺,她很少看見如此天然的星辰。
“小姨…會沒事嗎?”
虞芙芙自言自語喃喃。
哪怕知道是奎恩長老在搞鬼,她已經失去力量,也無法再做什麼。
她只是普通人,普通人在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這樣,被時代與浪潮推着走,無力改變什麼。苦痛、災難,到頭來只能感嘆一句‘都是命運’。
虞芙芙已經親手殺掉了害死父母的兇手,現在是否正在爲當時擁有的復仇力量支付代價? Wωω ¤тt kдn ¤¢O
“你在幹什麼?小虞。”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虞芙芙轉過身,只見月光下除月的身影走近。她的影子被拉長,落在花園草坪上。
“我我沒什麼,“虞芙芙低聲回答,連忙抹了把眼睛,“只是還有些擔心小姨。”
“你怎麼會來這裡?”
虞芙芙好奇地問,除月則靜靜地站在她身側。
“老闆說,你現在的狀態需要依靠,作爲朋友我應該來給你一些安慰。”
除月如實回答道。
對於虞芙芙,付羲給她的定位就是除月與蒂露的同學和朋友,這也是他在別墅內討論結束後,會隨口向除月提出這樣建議的原因。
“意識既然能被剝奪攫取,自然也能返回。”除月語氣平穩地說,“在體內維生系統崩潰前,你的小姨不會有生命危險。根據敵人信息分析,以我方勝利作爲前提條件,事情結束之後,你小姨生還機率爲44%。主要波動部分集中在奎恩長老的報復心,以及對‘微縮銀河’組件的掌握程度上,”
完全沒有起到安慰作用的話讓虞芙芙哭笑不得:“謝謝你來安慰我。”
她將眼眸繼續沉浸在繁星密佈的夜空中,聲音莫名顫抖:
“有些時候我真羨慕你啊,除月。”
“羨慕我什麼?”除月轉頭看向她,提出疑問。
是的,她到底羨慕些什麼?是羨慕那種對情感的無知,從而隨時都能那麼淡定和平靜嗎?
虞芙芙張張嘴,爲心中剛纔閃過的那個念頭而感到慚愧,搖了搖頭:
“不,沒什麼……”
除月並不比她幸運。
無法理解情感的她,人生註定是機械的灰白色,冰冷而單調。那些開心、滿足、慶幸、激動……所有絢麗如彩虹的情感對她來說都是乏味與空白。
沒有苦痛,也沒有歡愉。
連這些都沒法體驗,又怎麼談得上‘幸運’二字?
“你還在理解什麼是‘愛’嗎?”
虞芙芙又提起她們之前聊過的話題。
除月輕輕地點了點頭:
“在你幫助下,我發現此前使用的人物數據模型有構架缺陷,已經被我全部推翻,接下來空閒時我會重構新的數據模型,應該會比之前那個在準確性上有提升。”
虞芙芙搖搖頭:“僅僅依靠數據模型,是沒法理解什麼是‘愛’的。”
“那我該怎麼做?”
“去感受。”
“怎麼去感受?”
“怎麼去感受……”虞芙芙一時語塞,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愛’是因人而異東西,可能隨時隨地都存在。對她而言,一頓精心準備的外賣晚餐、一次難得的瘋狂購物、甚至一次激烈的責備和爭吵,都是她感受到小姨的愛意的方式。
而這些事情對除月而言並不適用。
“其實很容易就能感受到!”
一個新的聲音突然從她們背後響起,來人當然是喜歡神出鬼沒的瑪姬。
“愛是接近、擁抱、佔有、索取,小除月,你只需要找準想要‘愛’的對象,然後接近他、擁抱他、佔有他、索取他就可以了。”
瑪姬眯起眼睛笑着,像在攛掇慫恿別人的狡猾大狐狸。
“擁抱…佔有…索取……”
除月的思緒回到了她曾在水魔法吟唱材料中看過那些的內容。
她轉過身向瑪姬問道:
“那樣子,就能感受到‘愛’?”
“沒錯沒錯!我這麼個大好人難道還會騙你?”
瑪姬一邊說着,一邊推着除月的肩膀,把她朝別墅的方向推去。
“快去試試吧!等你的好消息!”
在瑪姬的鼓動下,除月半推半就走進屋內。
隨着別墅灰色的大門砰地一聲關閉,虞芙芙不由得替她捏了把冷汗,那種感受方式真的能感受到‘愛’嗎?
“有些時候,重症就是要下猛藥。”
瑪姬叼着一根細長的東西,在打響指後,指尖躍出一小團火焰,將其頭部點燃。
虞芙芙看得分明,那其實是一根巧克力棒,而非任何菸草。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單獨相處了。”
瑪姬咬斷巧克力棒,一邊咀嚼一邊似笑非笑看向虞芙芙,讓後者不禁心頭一跳。
就在虞芙芙心驚膽戰,認爲自己即將落入魔爪之時,面前的瑪姬的語氣突然變得淡然而又遙遠:
“很無力,對吧。”
虞芙芙愣住:“什麼?”
瑪姬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現在的感受,明明知道親人生死在即,明明知道敵人就在那裡,明明知道解決手段。可因爲弱小,什麼都不能做,只能等在原地,把希望寄託於別人……這種感受,很不好過對吧。”
虞芙芙輕輕抿着嘴脣,低下了頭:
“您能理解嗎?”
她此時才第一次見眼前的御姐,對方舉手投足間散發的成熟氣息,令她羨慕到自卑。
另一個能讓她這麼羨慕的同性,還是那位夜氏銀行的總裁,夜清歡小姐。
看女孩迷茫眼中那股清澈的愚蠢,瑪姬灑然一笑:
“爲什麼不能?我和你羨慕的夜清歡,曾經都有過一樣無力的時候。”
她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虞芙芙的心猛地一跳,頭又低了一些,生怕心裡所想再被看穿。
“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並不安穩,充滿變數。這個城市、這顆星球、這片宇宙……有太多地位與權力壟斷,如果你弱小,連幸福安穩度過一生的資格都沒有。越是害怕就越會躲藏,越是躲藏就越無法走出井底,越喜歡自欺欺人。”
“吶,我說啊……”
瑪姬叫住她,語氣彷彿有一種令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少女,你想要力量嗎?主宰自己命運,變得像我一樣從容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