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的艦船很平穩,就像在平靜的湖面蕩波,輕柔而靜謐。
在蔚藍星諸多巨企生產設計的星艦上時,加速會明顯感覺到如低烈度地震般的輕微震顫感,一直要等到加速結束,進入恆速巡航之後才能重新平穩。
此時付羲腳下這艘‘屠肆官’號運載登陸艦啓動時,竟是沒有半分的細微震動,這種體驗唯有在銀河之星上才能體驗到。
這無疑再一次側面證實了,‘太虛’的星際航行技術確實要比星際開拓聯盟要強上不少。
隨着艦船的飛馳,塵埃在後方靜靜地沉落,映照着太陽的光華,閃爍如滿天的璀璨星辰。
當艦船進入高速,這星辰般的塵埃被拋在遠方,整片宇宙的景緻彷彿被柔焦處理,一下子就拉得模糊,只有蔚藍星在舷窗左上角的位置越來越遠。
就在付羲微微擡頭眺望的時候,已經有人帶着似有似無假笑走近,友善地打過招呼。
“付先生,好久不見。”
付羲轉視線,看見了加布裡。
他是蔚藍星一家農業巨企[沫善農牧]的高層,也是那家巨企在星際開拓聯盟中常駐的代表。
此行對‘太虛’的回訪,並非只有付羲和雨宮寧寧等幾個人。
董寅在蔚藍星的幾天行程中十分活躍,不僅拜訪了多家巨企,還受邀在星際開拓聯盟的會議上發表了演講。
對聯盟的商人們而言,‘太虛’決定在Sol-III星系附近停留數年以用於做遠航前的最後準備,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文明級的龐大新興市場。
沒有人願意錯過這個機會,幾乎星際開拓聯盟中有頭有臉的巨企們都派出的使者參加這次回訪之旅。
在稍顯漫長的航程裡,‘屠肆官’號就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社交場,笙歌燕舞,觥籌交錯。
“加布裡先生,久違。”
付羲微微笑迴應,與這位紳士攀談。
很快,又有其他人加入了熱烈的高談論闊中,大家都優雅而體面,氣氛自然也隨之一路推高。
飲下幾杯香檳過後,有人提議舉辦一場舞會,舞會之後的宿醉正好能度過這段不算長但難捱的旅程,引起周圍熱烈反響。
大家鼓着掌,高聲笑談,你一言我一語就敲定了舞會的細節——當然,沒有人真的會傻到宿醉。
抵達‘太虛’的那一刻,就是看不見血腥商業戰爭開場的序幕。大家此刻推杯換盞,只是爲了在之後捅刀子的時候找一個更好的下手角度。
付羲心對此如明鏡。
不過,他可不是去談生意的。或者說,談的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生意’。
“付先生,一起?”
幾個曾經和付羲有過一點交際的友商代表熱情朝他招待,付羲也不好繼續待在原地,禮貌地向他們靠近,同時轉向身側的加布裡邀請:“不如一起同去,加布裡先生。”
加布裡卻面色爲難擺了擺手,煞風景地拒絕。
“不不,我就不必。我待在蔚藍星太久,不太適應長時間的宇宙航行……據我所知,最近Sol-III星系裡也不算太平。”
“發生什麼事了?”
付羲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段時間他心思全花在‘太虛’上面,反而對蔚藍星本身的消息沒太多關注。
加布里正要開口解釋,旁邊另一家巨企[杜爾迦集團]的代表杜普卻打斷了他。
“沒什麼大事,這種時候就不要說那些掃興的事情。”
這位杜普是一個渾身衣着純白的中年人,西服線條筆挺,嵌有金色的細繡紋路,就連頭髮毛髮也是顯眼的白金色,胸前還有杜爾迦集團的標誌,忽明忽暗閃爍。
他就像那種典型的花花公子到了中年,魅力反而更加出衆。
“大概就是因爲[無量天]軌道附近的大規模魔熵噴發,讓星系內磁場呀、引力呀之類的東西發生波動,近期恆星活動增強,掀起了強烈的太陽風暴。”
杜普渾不在意的解釋了兩句,就沒再繼續往下說,隨即聲音提高,朝兩人招呼道:“今天二位可不許掃興,董寅大使已經同意了舞會,而且也會出席。既然主人都如此熱情,我們這些客人,當然也要盡興而歸才行。”
他說完後就先走一步離開,只留下付羲和加布裡。
加布裡也不願意多說,只是點了點頭含糊其辭道,“與杜普先生說的差不多,我不擅長這種場面,就先告辭了。”
待加布裡的身影消失後,只剩下付羲一個人留在原地,陷入深思。
此時,付紅纓並未陪在他身側,不過哪怕是隨行者,她也不是非要時時刻刻寸步不離。她現在正在星艦安排好的房間內補瞌睡。
友商代表們走遠之後,下一個來到付羲身邊的居然是雨宮寧寧。
——儘管她擔任了委員長這一職位,但資歷、年紀、身份都不受那些委員老炮兒們待見,此刻只是孤身一人,顯得孤立。
付羲看她默默走過來,腦中幾乎立刻出現畫面,彷彿有人笑嘻嘻地說:‘今晚我們要舉辦一個超棒的派對,你猜誰沒有接到邀請?你~~~~’。
“付君不去麼?”
她以熟悉的語氣輕輕打破了這短暫的靜默,隨意地搭起話來。
“最近不甚酒力,看友商們的氣氛,今夜恐怕不醉不歸,我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付羲搖頭,淡淡回答道,“寧寧小姐也不必氣餒,排外與偏見是人類常見的情緒。當他們見識到你的手腕能力後,很快就會一轉現狀變得熱情起來。”
“不,這種狀態已經很好。”
雨宮寧寧笑着,“我其實並不想擔任這個職位,只是爺爺安排,推辭不得才勉力接受。現在所思所想只是履行好職責,不出錯就已經萬幸。”
“是麼?”
付羲斜眼望她,臉上沒有露出什麼表情。
“寧寧小姐在我面前,沒必要那麼冠冕堂皇,戴着面具說話很累,也會消磨信任和耐心。”
言罷,他拋下雨宮寧寧,也朝艦艙的方向走去,揮手告辭。
就在他還沒走出多遠,刺耳的警報聲驟然響徹整個‘屠肆官’號。
紅色的警告燈鳴叫着,整艘星艦彷彿航行中的郵輪觸上暗礁冰山,瞬間地動山搖。
透過舷窗,一顆拖曳着冰晶尾跡的冰態彗星突兀地冒出來,徑直撞在了艦體之上。
那些蘊含礦物質顆粒的冰晶碎片彷彿奪命的釘刺子彈,疾風驟雨般撞在星艦堅固的裝甲之上。
星艦能抗擊宙域魚雷爆炸破片,以及能量光束武器的裝甲外殼扛住了大部分衝擊,卻仍有幾顆碎小的、幾乎如毛髮般纖細的顆粒鑽透了艦體裝甲,闖進艦艙來!
付羲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艦艙與真空環境相連後產生的氣流運動掀得一個趔趄,後腦勺在電光火石間朝那些突破艦體裝甲的顆粒撞過去。
“小心!”
他被人撲倒了,顆粒在艦艙內彈跳,叮叮噹噹嵌入裝飾之中。
危機在那麼瞬間降臨,又在驚魂未定之時陡然結束。
‘屠肆官’號幾秒之內迅速開啓了其能量護盾,護盾阻攔了剩餘的衝擊,也阻止艙內空氣的繼續逸散,維持住艦內穩定。
星艦被那顆冰態彗星正面撞上,現在正如驚濤駭浪中的扁舟一般,在冷寂的深空中旋轉翻滾。
只是因爲在星艦內部艦艙裡重力恆定,才令乘客們產生了危機陡然結束的錯覺。
繼續朝舷窗外看,星空變成了滾筒洗衣機,帶着他們這些乘客不知翻滾了多少下才勉強停住。
在那驚魂的一剎那後,付羲總算能夠環顧四周,查看情況如何。
那簇本該將他腦殼打個對穿的冰晶顆粒在艙壁上留下了蜂窩般的凹陷,將他撲倒救下的人,居然是隴琳。
“您…您沒事吧?”
隴琳有些慌慌張張地看着他,急促詢問道。
“我其實還好,謝謝。” 付羲半安撫半感謝地站起身,朝入眼可及之處掃視過去。
隔離艙門之後爆發了慌亂的尖叫和呼喊,而在同一段走廊之中,雨宮寧寧從剛纔她站立的地方位移了,此刻正捂着肩膀,那裡有一整片血肉模糊。
“我…我是來幫郗琅找您的。”隴琳連忙拘謹地解釋,“因爲聞人朱女前輩去了我們的艙室見郗琅,我怕她吃虧就一個人跑出來。剛纔我擅自將您推倒,只是下意識活動,沒有冒犯的意思。”
明明救了他,卻一副自己做錯事的心虛樣子,看來是之前開得玩笑太過,給小姑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付羲哭笑不得,隨口安撫了她兩句,朝雨宮寧寧走過去。
那些被冰晶包裹的顆粒帶着極大動能頃刻間打穿了她的肩膀,她其實已經反應過來並且下意識進行了躲避,否則結果可能比現在悽慘。
“寧寧小姐,你情況如何?”
他蹲下身簡單掃視查看了衝擊痕跡和傷勢,卻沒有幫雨宮寧寧急救包紮的意思。
等站起來之後,目光微凝。
‘太虛’的運載登陸艦那麼脆弱麼?
一顆體積略小於星艦的冰態彗星正面撞擊,就能將艦體裝甲在極短時間內打出缺口,製造傷亡。
彗星是由塵埃和冰態物質組成的混合物,它們大多數密度非常低,要比水、冰低得多,不是緻密結構天體。高速碰撞確實帶來了強大的衝擊力,但也要比撞上流浪的隕石小行星之類的危害小很多。
就像是破冰船被即將消散的浮冰撞穿甲板,理論上來說根本不應該有那麼劇烈的情況。
而且,如果他剛纔沒看錯,那顆彗星是憑空出現在‘屠肆官’號的正面,幾乎沒有給艦載系統和操作者任何反應時間。
“付羲!”
身後傳來喊聲,付紅纓姍姍來遲,身後還跟着郗琅,以及前去拜訪的聞人朱女。
“你沒事吧!”
付紅纓嚇個半死,臉上還殘留着焦慮,大步走上前直接把他抓在懷裡抱住,死死不鬆手。那種心有餘悸的後怕表情,反倒讓付羲拍了拍她的背,安慰起她來。
至於聞人朱女則快速踏上前幾步,低頭幫雨宮寧寧檢查傷勢。
廊道深處的隔離門緩緩打開,幾分鐘前還其樂融融的巨企代表們,此刻無不面色鐵青。
他們都是在商業戰場上摸爬滾打許多年的老油條,短暫的混亂之後,基本都已經恢復理智,保持冷靜。
董寅急促地從後方一路小跑過來,朝跟他一起的幾個船員交代幾句,就走到衆人面前。
“諸位沒事吧?”他的目光短暫地落到雨宮寧寧身上,微微停頓後說,“請雨宮委員長到醫療艙來,儘快治療止血。”
他探出的手到一半又收回去,聞人朱女扶起雨宮寧寧,低聲說了幾句‘借過’,匆匆離開。
董寅立馬又再度專注到大局上,急忙安撫星艦內的乘客們的情緒。
“大人……”
郗琅往付羲身邊走近幾步,在他身側小聲呼喚了句,神情難以掩蓋地憂慮。
付羲微微搖了搖頭,示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看到他還是鎮靜的樣子,郗琅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
……
“一場精心預謀好的暗殺。”
在屬於他們幾人的寬敞艙室中,付紅纓直言不諱,做出了她的判斷。
“死者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剛纔提前離場的[沫善農牧]代表加里布,他在走廊裡直接被打成了篩子;另一個是[杜爾迦集團]的杜普,他在那間準備辦舞會的大廳舞臺上,正準備說話,就被一顆稍大的塵埃直接打爆了腦袋。”
付紅纓雙臂交疊,冷冽地笑着說道:
“除此之外,遭到被襲擊的人很多,你、咱們這兒叫郗琅的小丫頭、你的前女友委員長,甚至包括‘太虛’的大使董寅本人。”
“雨宮寧寧不是我前女友,只是個克隆重生者。”付羲提醒道。
“是麼?我分不清。”付紅纓無辜地攤手,不知是嘆息還是慶幸,反而笑了一下,“除了你運氣好,被撲倒逃過一劫,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受了傷,這對幕後策劃的人來說,毫無疑問是一次失敗。想要一擊必殺,現在卻變成打草驚蛇。”
付羲捏了捏手指,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咔聲響。
他當然明白付紅纓話中的深意。
這場刺殺,根本就是衝着他來的,其他人不管是死掉的倒黴蛋還是受傷者,都只是爲了混淆視聽。
爲何那麼自戀?
因爲在襲擊發生的第一瞬間,所有被襲擊者幾乎都是與他有關的對象。
同走廊中隱藏很深的雨宮寧寧,遭遇了彗星顆粒直指心臟的噴射;在付紅纓這邊,她和郗琅也同樣對常人而言遭到了足以致命的危機。
如果不是隴琳想搬他當救兵趕走聞人朱女,恐怕此刻付羲已經在和斯卡因、佩德羅之類的老熟人打復活賽了。
嗯……賽博時代,區區致命傷,不足掛齒。
“有人不想我去見太微帝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付羲若有所思。
此時郗琅悄然擡起手,輕聲插言:“大人,我想補充一些情況。”
付羲放下手,衝她點點頭:“你說。”
郗琅連忙開口道:“襲擊我們的彗星出現毫無預警,如果不是空間傳送或者僞裝之類的手段,非常符合蜃景蟲洞出現又消失的表現!”
蜃景蟲洞,是撕裂二維空間與三維空間,將另一處空間、亞空間的畫面以二維方式顯現在很遠的三維空間中的奇特天文現象,類似宇宙中的海市蜃樓。
郗琅說過,蟲洞會將三維的物質吸入二維,造成撕裂;那麼反過來,也會將二維的物質噴吐出來,變成三維。
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一系列複雜的能量轉換,或許就能讓質量不足的冰態彗星爆發出強大的殺傷力。
那顆彗星可能只是在它原本的軌道上勤勤懇懇飛行,卻突然間就被丟過來,撞擊‘屠肆官’號。
幕後者只需要人爲操縱好彗星的撞擊角度和方向,就能夠達成預想中的殺傷效果。
這裡有兩個前提,
首先是幕後者必須對‘屠肆官’號艦體構造非常清楚,並且能準確知曉乘客會聚集在什麼位置;其次,要有操縱蜃景蟲洞,遠程攝取物質的能力。
“因爲[無量天]軌道附近的大規模魔熵噴發,Sol-III星系裡不算太平。”
他突然想到這句,其他巨企代表輕描淡寫對他隨口說的話。
“先不去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討論什麼人擁有操縱蜃景蟲洞進行精準投放刺殺的能力。”付羲忽然擡起頭,向身邊幾人問道,“既然是天文現象,就不可能毫無任何預兆的憑空出現,銀河之星爲何沒有監測到,提供預警?”
“我猜,恐怕是因爲你的後宮團們已經自身難保。”
付紅纓隨口給出一個回答,這個關頭付羲也沒有糾正她話中的錯誤。
付紅纓微微嘆了口氣,
“事實上,在我們這邊事情發生後的第一時間,我就聯繫過你的那艘星艦飛船。”
“可那個時候,她們就已經失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