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沒那麼難猜。”
付羲好像看出雨宮寧寧臉上的震驚與困惑,優哉遊哉說道:“不必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從一開始到現在,各種各樣線索都已經快貼到我的臉上,想假裝不知道真相也很難。”
他重新踱步過房間的空隙,再次坐到董寅的面前,給他又添滿了茶水。
隨即才稍微停頓一下,笑着轉向雨宮寧寧說:
“實際在‘屠肆官’號事情發生之後,寧寧小姐是最早被我排除刺殺者嫌疑的人。因爲以你如今的身份立場,殺掉我得不到什麼好處。況且事情發生時,你的受傷與震驚也都是發自內心真切。”
“不過後來,我又改變這個想法。”
付羲慢悠悠向在場剩下的衆人解答闡述道,“在‘太虛’裡,聞人春水絕對算不上什麼最核心的關鍵人物,比起董寅大使這種身份職位相差甚遠。這也決定了,在‘太虛’部分人決定反對推翻如今統治者的過程裡,聞人春水沒有自己做決策的權力,必須服從其他決策者的決定。”
他攤了攤手,“反對者可沒有一個太微帝君來保證人人平等,且隱藏在暗處需要保證同伴忠誠,因此大概率還是人類社會常見的上下級從屬式組織結構。因此,假若遠在‘太虛’的反對者領袖們通過某種渠道知曉聞人春水還活着,不通知她卻又以她爲媒介開展行動的可能性很大,這樣的情景並不難設想。”
“至於這個媒介麼……我記得李陽春好像提過一嘴,他把你們隨身的靈能罐頭落在了蔚藍星?”
話未說完,灰白色的光霧如最猛烈颶風中呼嘯的煙塵倏地從雨宮寧寧身上涌起,驟然朝外面竄逃而去。
一抹短暫的停頓,燦爛的光影與焰火轉霎那迸發出來,轟鳴席捲了整個房間。
付羲手掌扶住座椅靠背站穩,待目光再次清晰的時候,那團準備逃跑的光霧已經被無形力量捏成一個小球,懸浮在衆人面前。
董寅瞳孔中宏大巍峨的蔚藍色光芒慢慢散去,隨力量逸散而出的威嚴氣場也慢慢消褪。
他顯得有些疲憊,輕輕一揮手,那團光霧就失重墜落,落入一個空置的茶盞之中。
“果然,董寅大使也是星神宿體。”
付羲笑了笑,當仁不讓把靈能罐頭捏在手心,目光流轉隨意地打量。
“好了,推理也全部結束。接下來就輪到寧寧小姐來向我解釋,‘太虛’的反對者領袖們是怎麼發現你,又與你重新建立聯繫?”
“通過‘背道者’的心靈鏈接。”
董寅代替雨宮寧寧開口給出解答,在真相被付羲一點一點說出來之後,他反而感到解脫,輕鬆了許多。
“它們是太微帝君管理整個‘太虛’的觸角,所有行政事務的執行都必須通過‘背道者’監管……你說的對,A01沒有細緻入微管去轄整個文明,既是不願也是不能。‘背道者’就成爲一個媒介,保證了所謂絕對公平的執行實施。”
他說着擡起眼,掃視了房間中屬於蔚藍星的衆人:
“而這種‘公正’需要付出的代價是,每個太虛人的意識波動都是有着獨特標記的,就相當於軟件的後門程序,‘背道者’可以通過標記識別身份,隨意鏈接太虛人意識,太虛人也無法對‘背道者’隱瞞情緒和思維。”
董寅轉向雨宮寧寧,替她解開了身上的鐐銬和鎖鏈,付羲沒有制止。
他目光在可憐楚楚的女孩身上停留了那麼一秒,又重新挪開:
“‘背道者’對生命的維度認知與人類不一樣,哪怕更換了外表和基因序列,標記也無法消除。”
付羲輕輕頷首,把手裡的光霧小球放下,“也就是說,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個靈能罐頭就可以通過心靈鏈接的篩選,知曉寧寧小姐的真實身份?”
董寅點頭,確認了這個說法,並且進一步補充解釋道:
“縱然生命形態與人類沒有半點相似,‘背道者’也屬於可以交流的智慧生物,在太微帝君留有餘地的情況下,自然會有另一批人起心思。部分‘背道者’成了雙料媒介,既替太微帝君管轄‘太虛’行使行政權,又替她的反對者們建立起一套等級森嚴的上下級體制。”
他指了指眼前的光霧小球,“眼前的加達爾就是其中之一。受到人爲控制,它通常不會對我進行心靈鏈接,也不會向我傳達那些人有什麼計劃和動作。”
“但還是瞞不過董寅大使你的眼睛。”
付羲微笑着簡單吹捧了一句。
當然瞞不住董寅,那些反對者有手段能策反控制‘背道者’,作爲學令館總負責人的他會沒有麼?
這是一種權限高低的覆蓋,隱藏在‘太虛’明面的人人平等之下,暗中造就了新一批高高在上的特權者。
只是因爲這種‘特權’極度隱秘,以及規模不大,並不容易被外人察覺。
絕對的人人平等?
在哪裡都只是個笑話。
經歷短暫的沉默與消化之後,付羲望向了雨宮寧寧,恰巧此時她也正望向他。
兩人目光交匯,緊接着,她輕輕避開了視線。
“我沒有決定權,家長們通過‘背道者’在猝不及防情況下讀取了我的部分思維,從而決定付君你是個威脅……刺殺襲擊不是由我發動,也沒有問過我的意見。”雨宮寧寧這麼說道。
“家長?是那些反對者自封的尊稱?”
付羲的嘴角勾起了一絲輕蔑的笑意,“果然人類就是人類,到哪裡都要凸示和別人差異來彰顯優越感,哪怕只是個稱號。”
“哪一天?”他問。
雨宮寧寧愣住,付羲又說,“讀取你思維,是哪一天?”
她沉默回憶了片刻,蹙眉輕咬脣瓣,聲音如絲如縷回答道:“就是你約我探合作具體細則…試探我的那天。”
下城區有人冒充他的事情之後,付羲恍然。
的確,那一天在附近也遇見了李陽春和聞人朱女,靈能罐頭估計就是趁着那個間隙展開行動。
雨宮寧寧……或者說聞人春水,只是個信息通道。
刺殺實際不是由她決定,但因爲她泄露了付羲存在,所以才造成後面發生的事情。
念頭一轉,付羲嘆了口氣。
隨即手掌輕揮,只見身後瑪姬掏出一把小巧玲瓏的袖珍手槍來,對準雨宮寧寧扣動扳機。
砰!
子彈在螺旋出膛的瞬間就被董寅伸出手來一把捏住。
付羲望向他:“董寅大使這是什麼意思?”
董寅鬆手丟下子彈,輕咳一聲,“不知付羲先生能否行個方便,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她……她從主觀上並無對您的惡意。”
付羲的雙眼微眯,目光銳利如鷹,忽然出聲問:“纔想起來還沒有問過,董寅大使和她是什麼關係,寧願誣陷李陽春也要替她遮掩?”
董寅一時失語,像是在思索怎麼合理的解釋。
而在此之前,雨宮寧寧率先笑了出來,搶在董寅前面說出答案。
“因爲我…不,因爲聞人春水是他幻想中的完美人物。”
“幻想?”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不解,雨宮寧寧卻從容地自顧自開始講述起毫不相關的話題。
“我閒暇時候,看過一本古早地球時代的科幻小說。小說裡的男主人公在不間斷的幻想下,虛構出一個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虛擬的女性形象,並不可抑制地癡迷愛上了這個幻想角色,爲之魂牽夢繞,輾轉難眠。”
“不難理解對吧,每個人都會幻想最完美的伴侶,希望有朝一日睡醒後睜開眼的第一幅畫面就是這個人出現在身邊。對這個人的幻想也會不知不覺改變看待其他異性的的態度,從尋求邂逅變成尋求對照。當現實中遇到能與幻想角色特徵相互對應的人時,就會欣喜認爲找到的最適合的靈魂伴侶。”
她巧笑倩兮,美目盼顧時卻帶着明顯的冷漠。
猶如夜空中最亮的星星,遙遠而清冷。
“不僅是繁衍延續的生物本能,尋求理解和共鳴也是人類的終極追求之一。特別是在‘太虛’這種畸形的環境裡,會顯得尤爲明顯。”
在‘太虛’中,因爲明面的絕對人人平等,每個人都可以不看別人臉色,不在乎別人想法,不受他人情緒與意圖的影響。
同時,又因爲禁止自然生育,失去了傳統家庭概念,也就失去人類最早學習感情的渠道——家庭;‘背道者’能毫無顧忌讀取思維是一把雙刃劍,保證了秩序,卻讓每個人都把真實的內心隱藏在最深處。
這最終構建了一個雙面的社會:表面上,人與人間一團和氣,和諧、公正、充滿進步的氣息;但其背後,卻隱藏着極度的冷漠和原子化。
壓抑造就了慾望,靈魂伴侶不可能存在,互相理解更是水中幻月般的奢求。
付羲若有所思,又望向了董寅。
在‘太虛’中,他無疑是最有資格去追求這些水中幻夢的人之一。
董寅長嘆一口氣,眼神複雜望着雨宮寧寧,口中卻向付羲這邊開口道:
“就如她所述,我曾在腦中幻想了一個不存在的人物,是我眼中最完美的靈魂伴侶。不知從某一天開始,想親眼見一見她的渴望升起來後,就再也消散不掉。”
“身爲學令館的總負責人,董某因職務之便利,可以調整任意一位未來太虛人的基因組序列。爲滿足慾望,私自標記了一顆尚未成型的胚胎,按照我所期望的想法塑造、修改了其基因組,並最終投入生產,讓她誕生。”
“聞人春水就是,那顆胚胎。”董寅望着雨宮寧寧,似乎也是第一次吐露這些心聲,“你和她一模一樣。無論性格、外貌、愛好、想法……後來也如我安排中那樣,成爲紫薇殿教導聖女的女官。”
他收回目光,再次轉向付羲緩緩講述道:“不過也到此爲止了,因身負‘紫薇帝君’囑託,董某必須以身作則,維護‘太虛’的秩序與規則。雖塑造了聞人春水,但也沒有依靠職務進一步做出更多僭越之舉,只是想近距離看一看真實的她,把她當做寄託精神的歸宿,僅此而已。”
“寅學長不愧是寅學長,到這種時候都還想着‘太虛’的規矩。”雨宮寧寧不屑嗤笑着,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頓:“聞人春水是獨立的人!她不是某個人的影子,也不是你的玩具!”
董寅啞然,選擇沉默。
他今日沒有反駁的事情太多,也不差這一件。
最終董寅還是朝付羲說道,“總之,還請付羲先生高擡貴手,董某願拿出您和星際開拓聯盟的諸位覺得滿意的補償。”
看他的樣子,雨宮寧寧彷彿受到了羞辱,她短促地怒斥:
“我說過了!與你無關!”
付羲伸出手比了個‘停’的手勢,讓兩人都暫時冷靜一下。
靜默片刻後,他纔不緊不慢開口說道:“她現在是雨宮寧寧,而非董寅大使認識的那位聞人春水。她說的對,事情與董寅大使無關。既然您的嫌疑已經洗清,現在可以離開我的星艦,迴天市垣去。”
董寅垂着眼,看起來甚至有點低聲下氣。
“付羲先生要怎麼才願意放她一馬?”
付羲輕輕笑出聲,語氣卻不容置喙:“我付某人沒有那麼大度,也從來不會放過想要殺我的敵人。”
話音剛落,瑪姬手中的袖珍手槍又重新舉了起來,對準雨宮寧寧眉心。
董寅有些躁動,蒂露上前一步,同樣的氣勢從身上散發出來,她身上散發出的氣勢似乎籠罩過了董寅的急躁。
“董寅大使準備在這裡和我動手?”
付羲銳利地眼神盯着他,如刀一般字句停頓反問。
劍拔弩張的僵持大概持續了一分鐘,董寅最終搖晃身子從座位上站起,對付羲抱手說:
“是我僭越,付羲先生,董某告辭。”
說着,他往外走,但還沒走出房間,耳邊就響起一聲刺耳的槍聲。
董寅緩緩閉上眼睛。
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衆人視線中,嫋嫋青煙的槍口之下,雨宮寧寧才又重新直起身來。
她用手輕撫胸口,“我就知道,付君不會那麼輕易殺我。”
付羲彎下腰,湊到她身前,手指勾了兩下:
“拿出來吧?”
“拿出什麼?”雨宮寧寧一愣。
付羲瞥她一眼,“和我父親私下聯繫的通訊個人終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