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黑門城的所有居民,總是隱約感覺彷彿有某個旋律在自己的腦海裡迴盪。
憤怒,生氣,哼!
這是種很模糊的感覺,或在沉睡的人夢裡,或在醉鬼模糊的視野裡,他們看到了這條纖細的影子,看到她在街頭使勁的踢垃圾桶,看到她在路邊鬱悶的吃冰激靈,看到她在湖邊打着水漂。
拉着臉,嘟着嘴,小拳頭攥的咯咯直響。
她生氣了啊……
她好像真的很生某個人的氣……
黑門城的人都產生了這種感覺,只是模模糊糊,並不真切,而且清醒過來之後,便已忘記了。
只有肖囂沒受影響。
從軟軟那裡離開之後,他心情很好,尤其是想着經由軟軟之手擴散向了整個異鄉人圈子裡的廣告,便幾乎要笑出聲來。
真是多虧了唱片機小姐啊,自己才能想到這麼好的一條路子。
從午夜的街頭攔了一輛車,他結束了這忙碌的一天,回到了自家所在的小巷子。
在他腳步輕快的進入了那條路燈已經壞了很久的小巷子時,深呼了口氣,先去看了看那三條狗。
很好,它們還是三個分離的個體,並沒有變成那種連體的怪物什麼的。
而往街巷盡頭看了一眼,隱約可見肉鋪的窗戶裡,正閃爍着螢光,屠夫似乎在看電視,而且這次不是隻有雜亂的雪花點,而是在播放着某種節目。
小巷子裡的安靜,詳和,與之前和烙印者大戰的混亂,殘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種感覺讓肖囂覺得挺舒心的,從口袋裡拿出了早就買好的三根火腿腸,一根一根的剝給三條狗吃。
同時不忘了憂心忡忡的勸着它們:“以後還是少跟大蛇姐妹一起玩,太不健康了啊!”
這一次別說二哈斜了眼睛看他,另外兩隻也是悶着吃着,裝作聽不見的樣子。
“話說……”
看着這三條狗,肖囂倒是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三條狗究竟是什麼?”
按原住民的理解,這三條狗只是自己精神世界裡的某種投射形產物,比如在街上看到了一個人,然後再從自己的大腦裡把這個人投映出來,那這個人其實和自己看到的那個人沒有什麼關係,一個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另外一個,卻是自己大腦根據印象勾勒了出來的,從這個理論來講,自己召喚出來的地獄三頭犬,本質上是跟這三條狗沒有什麼關係的……
屠夫也是,現實中他只是一個失去了女兒的父親,興許也犯過一點法。
但在自己的幻象之中,他卻是一個殘暴兇狂,有着無與倫比戰鬥力的可怕怪物……
可是,在現實中,自己確實在每次召喚它們戰鬥之後,都能感覺到與他們的感情更深了一分。
那麼,自己和現實裡的這三條狗與屠夫,究竟是什麼關係?
更重要的一個問題是,如果它們真的跟自己沒關係,那自己每次回來都餵它們火腿腸,豈不是虧了?
“爲什麼不能理解爲……”
也就在肖囂想着這個問題時,忽然耳邊一個悠悠的聲音響起:“在你召喚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做了一個夢,夢裡變成了地獄三頭犬,與你並肩作戰?”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使得肖囂心裡微驚。
但他面上卻不會表現出來,只是安靜的轉身,擡頭,就看到了二樓白色的窗簾後面,有一個纖細的影子,居高臨下看着自己。
看不見人,只能看到她投在了白色窗簾上的影子。
但肖囂可以分明的感覺到,這影子正安靜的看着自己,眼神裡,似乎還有些許的……不滿?
他笑了笑,道:“所以,精神是聯繫在了一起的?”
這倒是解釋了很多方面的事情,比如,爲什麼買下來之後,雙方的親密指數會飛快上升,感覺到了某種精神層面的聯繫。
“本就是一個海洋。”
那條窗簾後面的纖細影子淡淡道:“海洋裡面的一切都是彼此交織在了一起的,也有着很多現實裡不會存在的東西,比如一首歌的旋律,比如街頭瞥見的一個眼神,比如記憶深處的某個傷疤,這些事物在現實之中無法貯存,但在精神世界裡,只要存在,便可以保留下來,還因爲它自身的特殊性,而具備着不同的精神力量,形成一個一個特殊的元素。”
肖囂與牧羊人聊過,與楊佳聊過,也與業先生聊過。
但聽着,卻似乎都沒有這個窗簾後面的影子說的更爲直接與透徹。
他深深吁了口氣,擡頭向着那個纖細的影子笑道:“你終於願意跟我說話了。”
“不說話行嗎?”
不問還好,這一問,那條纖細的影子頓時有了點氣呼呼的味道:“再不說話,就被伱賣掉了。”
“許願機制上線?還打廣告?還九九折?”
“你就不怕我累着?”
“……”
肖囂頓時有點無奈,頓了一下,才小心道:“那你會累着嗎?”
“……不會。”
那條窗簾後面的影子氣鼓鼓的道:“但我不喜歡把東西借給別人,我已經被搶走了很多東西了!”
肖囂驚訝:“所以東西你收不回來?”
“當然能收回來!”
那條纖細的影子聲音都大了一些,彷彿宣佈着什麼:“那是我的東西!”
“呼……”
肖囂鬆了口氣,他對黑門城的寄生,已經有了50%以上,所以本來也感知到了很多秘密,早就知道這些事物是可以收回來的。
而看到了這位唱片機小姐現身,或者說,這不是唱片機小姐,只是唱片機小姐背後的人,願意隔着一條薄薄的窗簾與自己對話,心情也更愉悅了一些。
在瞭解了老會長留下來的計劃與資料,又與牧羊人、窺見了神秘源頭秘密的楊佳、業先生等人的對話之後,他已經想明白了一些問題,也知道自己需要與這位二樓的神秘小姐聊一聊了。
但她似乎很小心,一直只通過了唱片機與自己交流,引導自己,卻從不肯真的現身。
直到這一刻,纔算是自己與她第一次正式的交流。
“我能感受到你的存在。”
肖囂看向了二樓的窗戶,輕聲道:“很早就感受到了,我也能感受到你小心翼翼,始終渴望着什麼,卻又懼怕着什麼的感覺……”
“我想知道,之前黑門城經歷的黑門大霧事件,幾乎摧毀了老會長留下來的一切,也幾乎殺光了當時可以算得上忠誠的人,可你並沒有出手幹予……”
“是不能,還是不敢?”
“……”
這條出現在了二樓的影子,似乎本來是帶了些質問的情緒過來的,卻沒想到,肖囂忽然就反問了自己這麼一個問題。
像是早就想好的。
她倒是有些沉默了,不確定是不是現在就該跟他聊這些。
但已經露了面,也已經被人提問了這樣的問題,便只好悶悶的道:“都有。”
“便如那條冥河的擺渡人,被你囚禁在了一個人的身體裡,於是本來不該有死亡這個概念的它,就這麼輕易的被你殺掉了。”
“我也不敢賭在一個人的身上。”
“……”
肖囂細細聽着她的話,心臟忽然微微跳動了一下,好奇的擡頭:
“所以,我之前猜的不錯,其實我也是一個烙印者?”
“……”
二樓窗簾後的影子沉默了半晌,道:“本質上有些不同,但你可以這麼理解。”
“我能選擇的人不同,之前我也曾經寄希望於一些人身上,但很不幸,這些人都背叛了我。”
“與其他神秘源頭不同的是,他們的烙印者,都是由他們親手選擇,並且永遠受他們驅使與擺佈的,而我只能被動選擇。”
“更不幸的是,我的烙印者,大都比我更早醒來!”
“我只有十二次機會,而到現在爲止,我已經失敗了七次,現在這第八次……”
“……”
肖囂心裡微微一動:“第八次總不會讓你失望了吧?”
“不。”
窗簾後的影子冷淡道:“前七次也只是心懷鬼胎,不理我而已,第八次這個可是把我坑的很慘……”
說到了這裡,她連聲音都有些變調了,彷彿是一個抱怨的小女孩:“明明我是想考驗你的啊,明明你應該自己努力的表現,一點點獲取我的信任的,可爲什麼……”
她都頓了一下,彷彿在尋找着合適的詞彙:“……反過來了?”
“……”
肖囂也一下子有點無語。
自己明明挺厚道的,怎麼給人留了這麼個印象?
與此同時,他也隱隱的明白了很多,所以,這就是十二神秘路引的真正面目?
被吞噬大半的世界意志,在努力的求生,而她求生的意志,分成了十二份,如今,黑門城便屬於被激活的一份。
正因爲肖囂從業先生那裡得知了,黑門城的神秘路引,早在老會長還活着的時候,就已經被激活,所以他才隱約猜到,窗簾後的這個女人,應該在老會長死之前就存在了。
可黑門大霧那次事件裡,她並沒有出手。
若是其他城市裡的普通神秘源頭,不出手是合理的,因爲祂們並不在乎,但黑門城卻又不太一樣了。
這隻能說明,她是真的很小心啊……
……被坑怕了?
“一件事發生了,那麼它就是合理的。”
肖囂心思電轉,想着該怎麼哄……不,想着該怎麼解釋,臉上堆起了笑臉,道:“再說了,我其實也是認真爲你考慮的。”
“當你告訴了我許願機制之後,我就有了這個想法,再加上後來我的心臟與這座城市共鳴,也就理解了更多屬於你們思維範疇的知識,那就更是可以放心的做這些事情了。”
“現在的你這麼小心,躲在這小小的黑門城裡,真的就能影響大局?”
“你只甦醒了這麼一點意志,可這個世界,太多地方,神秘源頭,仍然在瘋狂的吞噬着你的本源力量。”
“那麼,等來等去,我們等什麼呢?”
“越等,你只會越虛弱,而神秘源頭就越強大。”
“既然如此,爲什麼不走出去?”
“……”
“走出去……”
窗簾後面的影子,明顯在糾結,擔憂着:“真的不會引來更大的危險?”
“從我在黑門城醒來至今,危險難道少了?”
肖囂笑着說道,思維爆炸的能力,總是使得他看起來在以一種極爲輕鬆的語調,把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事情講出來:“在你醒過來的時候,你的力量就已經比不上它們了吧?”
“以小博大,就只有一個選擇。”
“賭一場!”
“……”
窗簾後面的小姐似乎被他這番言論驚住了,良久才道:“可我現在剩的力量已經不多了……”
“那就只有最後一個選擇了。”
肖囂認真的看着窗簾後面的影子,道:“豪賭一場!”
“……”
窗簾後面的影子有點呆了,聲音甚至顯得有點結結巴巴的:“我也看電影的,賭徒信不過……”
“他們只是賭錢而已!”
肖囂笑着道:“我們能賭的只有命運,一翻兩瞪眼,翻盤機會都沒有。”
“……”
窗簾背後的影子實在被這言論驚到,良久不開口。
“當然,這只是一個形容。”
察覺到了她的糾結,肖囂的聲音反而放緩了一些,輕聲道:“你有你的視角,我有我的考慮,我纔剛剛實現了諾亞計劃的第一步,便已經被人警告了。”
“他們明確的告訴我,所有的城市都會是我敵對的一方,將黑門城包圍的死死的,而所有的異鄉人,本該是和我一樣的人,又因爲各種考慮,不會幫我,所以,後面的事情怎麼做呢?”
“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我們能選擇的事情,當然就很簡單了。”
“主動入侵祂他們的領地吧……”
“……”
“你……”
唱片機小姐忽然有些擔心,道:“你根本不瞭解那些事物……”
“是的。”
肖囂笑着,他的笑容在這條狹窄逼仄的小巷子裡,顯得異樣的陰森:“但我瞭解人啊……”
“再也沒有人,比躲在臥室裡整整四年的我,更瞭解想要擺脫這一切壓抑的渴望,有多麼強烈了……”
“……”
窗簾後的影子,沉默了下來。
她,似乎再一次,被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