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幼齒

九十年代的童年生活挺有趣,不似後來小孩子都抱着手機,現在的孩子沒有手機和遊戲機,只能聚在一起玩各種有趣的遊戲。

時光倒退,歲月變得特別特別漫長。

光影綽綽,姜穗懷念這一年的簡單和快樂。她倒是一點也不排斥和孩子們在一起玩,畢竟她現在也是個九歲小女娃。

上午陽光並不熾烈,孫小威從包裡摸出半截白色粉筆,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畫格子。

他畫好以後說:“手心手背分派,我數123,大家一起出。”

“1、2、3!”所有人都選擇了手心手背。

姜穗緩了幾秒,才伸出小手,露出柔軟的掌心。

同樣露出掌心的孫小威當即炸了:“姜穗!”

姜穗軟軟應他:“啊?”

孫小威說:“你故意整我們的是不是?非要和我們出手心的分在一組。”

大家都知道,姜穗玩遊戲是個小廢物,誰和她分在一派誰倒黴。

可這就冤枉姜穗了,她反應慢嘛。

女孩子溼漉漉的長睫眨了眨,姜穗看着炸毛的孫小威,道歉道:“那對不起哦。”

孫小威說:“重來!”

出手背的可不滿了,但是孫小威淫威還在,於是大家只能不情不願再來一回。

這回姜穗出了手背,又晚了幾秒。

同樣出了手背的孫小威氣得滿臉通紅:“……”啊啊啊啊啊他想殺了這個笨丫頭!

陽光剪成碎金,馳厭肩上搭了一條毛巾,他肩上扛着五十來斤的貨物,全身是汗水,從她背後走過去。

馳厭聽見她又好脾氣地道歉安慰:“對不起哦,那要不我們重來。”

孫小威快瘋了:“還重來!再重來就吃午飯了!”

最後孫小威被迫接受了這個拉後腿的拖油瓶。

大院兒孩子們玩的這個羣體遊戲叫做“攻城”,陣營一共分成兩派,每一派有一位“小公主”坐在畫的圓圈中,其餘孩子則作爲將領追逐,觸碰到則算出局。

最後一位歸來的孩子,能帶走敵國“小公主”,成爲勝利方。

跑不動的只能當廢物戰利品“小公主”,跑得動的則成爲驍勇大將。

廢物“小公主”姜穗坐在圓圈裡,認命地接受了這個結局。

另一面的“小公主”可要名副其實多了,樑芊兒雙手搭在膝蓋上,小心翼翼整理自己的裙襬。

“大將衝鋒!衝呀衝呀!啊啊啊啊!”孩子們一陣鏗鏘歡呼,就一個比一個跑得快走遠了,留下姜穗和樑芊兒面面相覷。

樑芊兒問:“姜穗,你覺得誰會贏?”

姜穗說:“我不知道吶。”

樑芊兒聽見她的聲音,有些不高興。姜穗聲音像是清甜的水,又軟又柔,因爲語調慢,有種別樣的可愛滋味。

樑芊兒情不自禁學她講話:“你坐那邊一點,出圈子了。”

姜穗盤腿往右邊挪了挪。

陽光灑下一片碎金,一隻帝王蝶輕盈飛過來,樑芊兒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了,接着眼睜睜看着那隻彩蝶落在姜穗肩膀上。

對面的丫頭慢吞吞轉過頭,慘不忍睹的小臉和彩蝶對望。

彩蝶受了驚嚇,翩翩飛起來,又落在她柔軟的發上。

樑芊兒羨慕得眼睛都要紅了,天啊這年頭蝴蝶不長眼睛麼!她和蠢丫頭誰更像一朵嬌花啊!

樑芊兒想去捉,然而她們在“城池”裡,是不許出去的。

馳一銘揹着書包回來,就看見了這一幕。

頂着一張慘不忍睹小臉的小女孩,淺黃色頭髮上彩蝶懶洋洋扇着翅膀。馳一銘也忍不住想,明顯另一個小女孩可愛,這蝴蝶瞎麼。

姜穗看見馳一銘,勉力繃住了臉,維持鎮定。別慌,馳一銘還不是馳少呢。

馳一銘友好地對樑芊兒笑笑,走進她的粉筆圈:“你好,我叫馳一銘,可以幫你寫暑假作業。”

樑芊兒問:“啊?寫暑假作業?”

馳一銘露出兩顆小虎牙:“對呀,《暑假樂園》三塊錢一本,其他小作業一塊錢一份。”

樑芊兒眼睛亮了亮,然而她看了眼對面姜穗,小聲說:“還、還是算了,我自己寫。”

馳一銘也不失望,他轉頭看向姜穗。

姜穗:“……!”你走你走!

然而還是小男孩的馳一銘可不是人精,他走過來,盯着她頭上翩飛的蝶,做好心理建設才帶笑看姜穗的臉:“你需要我幫忙寫作業嗎?如果寫得多,可以少一點錢。”

姜穗第一次知道,幼齒的馳一銘這麼逗,多寫幾樣還打折?

她面無表情,想要高冷嚴肅地讓他走遠一點。

出口軟綿綿慢噠噠小奶音:“我不要。”

馳一銘呆了一瞬,這醜丫頭聲音真萌。講話跟慢放似的,他懷疑她寫得完作業麼!

姜穗警惕地看着他,馳一銘說:“要不……《暑假樂園》兩塊五?”

“……”

馳一銘認真強調:“不貴了真的,要寫好久呢。”

姜穗心想,雖然自己看着蠢,可是其實不蠢啊。她一點都不心動,沒看到對面樑芊兒特別心動麼!

姜穗又想起來,馳一銘骨子裡是個小變態,越得不到他越想要。

她儘量冷漠地說:“哦,好,行吧。”

彩蝶落在她發間,馳一銘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小女孩身上香噴噴的。說不出是什麼香,他又奇異地看了眼那張青青紫紫的臉,心裡嫌惡地抖了抖。

然而到底年紀小,馳一銘今年才十歲,沒那麼彎彎道道,多了一個“小客戶”,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晚上來拿你的作業。”他揹着書包跑遠了。

*

馳一銘說到做到,晚上吃晚飯前,他悄悄過來拿走了姜穗的《暑假樂園》。

姜穗支付了他兩塊五,把他打發走了。

她看着馳一銘的背影,心情複雜地想,怎麼以前沒有注意到這麼多事情?大院裡最不合羣的兩個孩子,就是馳家的兩兄弟。

在所有孩子玩鬧的時候,他們在用稚弱的身軀掙錢。

有些人過早就懂了生存的艱辛。

馳一銘缺少童年,而馳厭完全就沒有童年。

她下午坐在粉筆圈中,看馳厭搬了六次貨。如果一次五十斤,他總共搬了三百斤。

他目不斜視,汗水把衣服打溼了一輪,狹長的眼尾冷漠輕慢。他一眼也不曾看過他們,彷彿沒有任何情緒。

馳厭看起來只是塵世裡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誰又能想到,這人後來那麼了不起呢?

*

沒有童年的馳厭,用冷水抹了一把臉。

舅媽鄧玉蓮搖着扇子,喊道:“馳厭你死人啊,我讓你弄蜂窩煤你沒聽見嗎?”

七月來去匆匆,沒幾天就要進入八月了,這個夏天真是熱。

馳一銘一整個暑假,都用來幫人寫作業了。聞言他站起來,要和哥哥一起去。

馳厭額發溼漉漉的,瞳孔比夜色還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馳一銘說:“很重,我們一起。”

馳厭淡淡命令道:“回去。”

說完他並不等馳一銘,大步離開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黃昏下拉成長長的影子。馳一銘習慣了哥哥淡漠沒情緒的語氣,他有時候在想,哥哥眼底從來沒有笑意,也不對誰溫柔。

馳厭肩負起了馳一銘的生活,然而馳厭對馳一銘也是冷冷淡淡的態度。

生活不好過,人的眼睛裡就沒有笑意。

馳一銘合上孫小威嶄新的《暑假樂園》,心底其實很羨慕孫小威這樣的孩子。有爸有媽真好,父親和爺爺當官真好。

馳厭搬完了家裡的蜂窩煤,一雙骨節分明的手上沾了許多煤灰。

他回來的時候,聽見馳一銘驚訝地出聲:“她傻吧?”

馳厭擡眸。

玫瑰色夕陽下,一本乾乾淨淨的《暑假樂園》躺在馳一銘木桌上。

上面小女孩認真稚嫩的筆跡寫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級一班,姜穗。

“穗”字筆畫複雜,她寫得很大。

馳一銘樂死了,“哥,醜丫頭都只剩兩頁沒寫了。”

天吶,醜丫頭不僅醜,還笨啊!這兩頁二塊五,簡直賺翻了!

馳厭手指觸上那本書,皺了皺眉:“你賺她的錢?”

馳一銘問:“怎麼了?”

馳厭說:“以後別要她的錢。”他收回手指,她課本落了淺淺的煤灰,馳厭說,“反應過來哭了怎麼辦。”

“不會吧?她自願的啊。”

“收了她多少錢?”

“二塊五。”

馳厭也沒說話,他用井水洗乾淨骨節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映出他沉靜的臉。

馳厭回房間,從櫥櫃一件衣服裡拿出兩張一塊的和一張五毛的,他路過馳一銘時,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樂園》出了門。

天邊瑰紅色的夕陽,這一年風輕柔又慢,用得起空調的人家很少,全球變暖似乎也還挺遙遠。

而溫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漸漸散了熱度,空氣中帶着樹木清香。扇子一搖一搖,便會越過一整個夏天。

姜水生在後院收藥材,姜穗坐在院子里納涼,她有一個小小的藤椅。

蚊子落在她嫩藕節一樣的小腿上,她百無聊賴,慢騰騰踢腿把它趕走。

沒成想一擡眼就看見了面前的馳厭。

少年眸光疏涼,輪廓冷硬,儼然已經有了幾分幾年後的模樣。姜穗還在踢腿,沒反應過來嚇了一跳,當場就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這回摔了鼻子,當即痠疼出了眼淚。

少年冷冷看着,也不拉她。

空氣流着清淺的草木香,姜穗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她隱約覺得這個才十來歲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後空翻表演。

姜穗疼得滿眼淚汪汪,又尷尬又羞惱。偏偏她站起來,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她一聲也不吭,把眼淚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頭對上他的眼睛。

馳厭見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夾了二塊五毛錢的《暑假樂園》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寫。”

姜穗恍然覺得他們兩個小混賬是想要玩弄自己過童年。

一個非要幫她寫,另一個命令她自己寫。

她是脾氣好,可是不代表沒脾氣,她不吭聲,無聲不滿地瞪他。

馳厭迎着她的目光,她仰起頭,眼裡是天邊又輕又淺的薄紅。

水色漾着幾分惱。

馳厭輕飄飄道:“說話。”

姜穗嘴巴不受腦袋控制般:“噢、噢好。”片刻後她反應過來,耳朵通紅。姜穗絕望地想,這具九歲老實巴交笨拙的身體,丟完了所有時光倒退者的臉。

馳厭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悽慘柔軟的臉蛋兒,青青紫紫紅紅腫腫,馳一銘說的沒錯……

真是慘不忍睹,醜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