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神國已有一月,殯毒腦里老是浮現出沙城三日一幕幕。
他坐在柱之山的一片石崗上。
這個位置可以看到遠處的兩頭災獸。
自帶乾旱的火野牛正在咀嚼乾草,四周乾涸而貧瘠;能掀起風雨的叢林巨蜥則趴在一片泥潭裡,以它爲中心,遍地到處都是水窪和泥淖。
沙行者鹽久和農壘分別帶着竹筍和魚肉,正在對災獸投食。
在柱之山上,這樣的場景很常見。
兩大神國的各族會來到附近,觀摩沙行者之間的切磋——雖然農壘總是被鹽久打得無法還手,但他屢敗屢戰,很有精神。
光是看到他打不過也拼命對強者還手的樣子,都會讓人覺得倍受振奮。
去過沙城之後,看到兩位沙行者交手,殯毒卻有了不同的感受。
爲什麼堯族超凡者一直在挑戰極限,不肯停歇?
因爲族羣裡能人輩出,稍有停步就會跟不上時代的腳步。
每一個強者都習慣與壓力爲伍。
而在幽鬼界,這樣的生活方式是無法想象的。
食屍鬼大多時間都在地下睡覺,它們頭腦不靈光,生性散漫,只有被鞭笞、危及自身生存時纔會拼命發狠。
遇到堯族那些超凡者,食屍鬼幾乎不可能有勝算。
殯毒回憶沙城外看到的場景。
他親眼旁觀過,有位超凡者與一名化雲僧交手。
雙方身陷雲霧中,這是化雲僧的決鬥能力展開,將會一對一陷入死鬥,唯有勝者才能活着離開。
不久後雲霧散去,超凡者渾身是血,勉強站立,繚繞白霧迅速融入了他的身體。
可他受傷太重,只是舉起了一隻手,就倒地嚥氣。
殯毒看得很清楚。
堯族人擡起的受傷手臂,拳頭緊握,以此宣告自己的勝利與榮耀。即使知道命不久矣,這位超凡者臉上仍舊帶笑,彷彿毫不在乎。
殯毒看得後背發涼。
堯族有這樣恐怖的進取心與銳氣,無愧於強大神明創造的文明。
幽靈是殯毒的另一個痛。
在沙城,幽靈們充分發揮各自長處。
幽靈學者將所掌握的知識以口述和辯論的方式,傳授給其他羣體,並且通過書籍進行保存和流轉。
另一部分幽靈則穿上【幽靈甲】,依靠這種精良甲冑,他們能如生前一樣行動和觸碰各種物體,參與到各領域的研究與生產中,與活人毫無區別。
而在幽鬼界。
幽靈們以黑墓碑作爲居所,組成一個個小羣體。除去要求幽靈們熟練使用幽火,兩位使徒大人對他們沒有別的要求。
也沒法要求更多。
幽靈自己很難使用實體工具,無法參與挖掘和建造,也不能捕撈砍伐與冶煉。
使徒布洛做過許多嘗試,想將這一大羣體更好利用起來,可惜全都宣告失敗。
在幽鬼界,幽靈們就像一羣被放養的野人。他們玩鼻涕蟲,搗鼓泥巴和木頭,收集骨頭,愛擡槓和講死亡笑話,沒事幹就睡懶覺……這就是現狀。
從這鮮明對比中,殯毒感到一陣無力。
並不是幽鬼界的幽靈們在刻意偷懶,而是現階段根本做不到。不論兩位使徒還是幽靈們,都盡力試過了。
這是最讓殯毒痛苦的事。
同樣的一個族羣,在幽鬼界和沙城,卻是截然不同的能力表現和精神面貌。
雙方的差距大到讓人不忍直視。
就在殯毒臉色鬱郁的思索時,旁邊有人對他招呼。
“殯毒大哥,抱歉抱歉,之前有片竹林爆發了蟲災。我們臨時過去救援,耽誤了一點時間。”
來人是一個頭插蘆葦穗的矮小蘆民,有着孩子一樣的矮小身軀,正是蘆山。
“我也纔來,沒事。”
殯毒擺擺手:“正事要緊。”
說來奇妙。
去沙城前,殯毒是將竹蘆國的兩位使者看做競爭對手,保持提防和警惕。而被沙城的一切擊碎了既有認知後,殯毒選擇和蘆山合作。
雖然正式合作只有三天,但蘆山展現出其過人的智慧與敏銳,很多地方讓殯毒都自嘆不如。
蘆山個性溫和,並不抗拒交友和分享知識。
殯毒也對他投桃報李,雙方開誠佈公,幾天就結下了奇妙的友誼。
這種友誼既有彼此認可的能力基礎,也有利益一致的合作,除此之外,也離不開雙方互相的欣賞。
離開沙城前,兩人約好,一個月後到柱之山碰頭,交換後續經驗。
“幽鬼界的情況一言難盡。”
殯毒看向神國所在的方向:“我將沙城見聞詳細地告訴了使徒布洛大人……”
布洛耐心聽完後只是說,辛苦你了。沙城的事,儘可能保密久一點。
然後沒有了下文。
整個神國風平浪靜,與之前彷彿沒有任何區別。食屍鬼們依舊懶懶地睡大覺,幽靈們繼續各自消遣無聊的死後生活。
殯季擔憂地問他:“毒哥,爲什麼神國一點反應也沒有?沙城的那些建設和工具難道不應該立即效仿嗎?”
“不論幽靈還是食屍鬼,我們都可以學一學堯族……現在這樣,簡直就像是裝作沒看見沒聽到一樣,怎麼會這樣啊?”
殯毒卻明白其中緣由。
不是不想,是不能。
幽鬼界的構成是由殯族、食屍鬼和幽靈組成,這一文明結構與沙城存在巨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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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城擁有各種超凡種族,包括小精靈、鬆履鼠、樹人等森林元素生物,還有與砂石爲伍的烏濟族、沙蟲,以及數量不少的幽靈。
沒有幽靈燈塔,沒有幽靈甲,沒有完善成熟的文明基礎,效仿堯族是辦不到的事。
這就像缺乏核心材料,手藝再高超的殯族也造不了黑墓碑。
幽鬼界只能以一種平靜剋制的態度,接受存在的巨大差距,先打好地基,從篩找出各族的智力者着手。
如果觀察和理解不夠透徹,就會誤認爲幽鬼界是放棄了追趕。
“……情況就是這樣。”
殯毒如實告知。
見識了堯族在沙城展現出的先進文化和奇妙創造,他的想法比之前有了巨大轉變。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要想能盡力追趕和觸碰沙城那樣的地方,必須放下過去非此即彼的思維,看向更遠的目標,腳踏實地去正視自我。
否則只顧看得見的東西,哪怕能壓過竹蘆國又有什麼意義?
堯神不點頭,神戰結果如何根本毫無意義。
殯毒也坦誠告知布洛他與蘆山的關係,這位使徒上級反而表示了讚許。
“長遠來看,幽鬼界與竹蘆國還會再次合作,而這一天應該不會等太久。你放心大膽去做,去嘗試。”
蘆山聽了殯毒的描述,臉上都是驚愕。
因爲在竹蘆國,情況截然相反。
得知沙城的詳細情報後,使徒竹男立即做出了一系列動員:擴大竹林規模和進一步提升竹筍質量,大力提倡對竹材的進一步開發,尋找並培育野外物種,發展畜牧業,所有竹人和蘆民都必須行動。
整個竹蘆國縈繞在一種緊張嚴肅的環境中。
不少蘆民私下都議論,懷疑是不是又要打仗,或者某種天災即將到來,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蘆山知道,這是沙城帶來的沉重壓力。
作爲擅長建設和創造的蘆民,蘆山對沙城的認知遠超同行的竹虎。
沙城所展現出的城市秩序,在看似平常的街道和房屋之中,有着讓人驚歎的創造力和發明物。
譬如地行舟。
這種能在地上地下暢通無阻的載具,對任何一個神國都是國之利器。
它不僅拓展了每一個人的可移動空間,還提升了城市的輻射範圍,對運輸與貿易更是意義非凡。
據幽靈們說,這種載具在堯族都是落後的代表了。
在堯族世界的大城市裡,時下流行的是火汽馬車。那種銅爐心臟帶動的鐵輪馬車,不僅速度更快,行駛更穩定,而且能跨越複雜地形。
蘆山只能羨慕。
再譬如建築物。
沙城的房屋幾乎都以石頭建造,清一色的平屋頂,窗戶狹小。這些設計能應對沙漠中的風暴和黃沙,減少狂風的衝擊和沙塵堆積。
平屋頂可以晾曬糧食和衣物,散熱快,涼爽。
房屋的屋頂和窗戶看似普通,卻是豐富的建造經驗展現出的成果,這類不易被發現的發明比比皆是。
蘆山請教過幽靈學者玻查,果然得知,堯族有專門的工程學院和工程師。這一羣體致力於建造各種房屋和改良工事,以應對各種惡劣氣候與極端災害。
此外最讓蘆山印象深刻的,就是沙城玫瑰。
城外均勻排列的沙玫瑰,表面閃爍着金屬光澤,褐黃色的花朵明明是植物,卻有着堪比堅石一樣的硬度。
這些高大而閃耀的玫瑰,同時也是沙城的外牆守衛。
它們能發射尖刺,懲戒不良市民與入侵者,殺傷力不比黑墓碑遜色。
蘆山不由想。
如果堯族將這種玫瑰持續擴張,就能輕易締造出遍佈世界的玫瑰哨塔,任何敵人都難有立足之地。
它既是建築又是植物,既是瑰麗的花朵,又是銳利的刀劍。
蘆山最初以爲,這種生命是神明造物。
可根據花匠沙克所說,玫瑰是由一位叫平克曼的使徒培養出來的——像沙玫瑰這樣的品種,還有好幾個。
竹蘆國感覺到壓力和恐懼,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
蘆山與殯毒分享了各自所見,都難免感慨。
同樣的認知,卻帶來了兩大神國截然不同的反應和風波。
這也是神明風格差異的體現。
分別前,蘆山提出一個問題:“你說,我們所在的神國,能追趕堯族嗎?”
殯毒猶豫了一下:“……非常非常難。”
他說:“但追趕沙城應該還有希望,堯族既然邀請我們過去,就不怕我們學。沙城不過是堯族在渦世界建造的一座新城……如果能去堯族世界的大城市看看,應該會看到更大的差距了。”
蘆山說:“我覺得,哪怕我們這一代趕不上,但只要持之以恆的追趕和進步,差距會縮小的。”
看到對方鬥志昂揚的樣子,殯毒也不想被比了下去:“當然。我們的成長空間很大,堯族要再提速比我們要困難得多。”
兩人望向正前方。
不遠處的平頂山上,年輕的農壘再次被鹽久一拳砸飛,他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努力爬了起來。
蘆山輕聲說:“我相信,有一天我們也會建造出自己的沙城。就是不知道,伱和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會的。”
殯毒篤定地強調:“肯定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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