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天仁接到玲兒的手機。
玲兒說:“Hello,阿拉已經按照馬先生的指示,安排好瘦老闆今晚七點在陸家嘴中心綠地邊孔乙己酒家請老李吃飯,儂讓老李六點到金茂大廈樓下大廳等我。儂給馬先生講過剝殼茶葉蛋的賊單啦?”
“沒。”
“沒就好。馬先生特別囑咐我,要我不要在瘦老闆面前提到膿包。膿包,儂也命令老李在瘦老闆面前不要提起儂。哼,我想,肯定是因爲膿包在瘦老闆那裡幹過兩天,馬先生擔心老李提起膿包,怕瘦老闆難堪,事情不好辦。”
“膿包跟我想到一塊兒了,呵呵,膿包。”
“嘻嘻,記得在西湖回來的路上咱倆商量的事情吧。呀,馬先生也跟我想到一塊兒了,咱倆就按照他馬先生的意圖讓瘦老闆改造工廠好了。”
“好,好,膿包,儂老機靈的嘛。”
“啊呸,儂纔是膿包。”
傍晚,老李提前來到金茂大廈樓下,可不敢進大廳,站在大廳門外等。
不多時,玲兒從大廳裡走出來,老遠看見大廳門外站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一身西裝,一副眼鏡,雙眉虯結,表情沉鬱。一個苦瓜樣兒的人,應該是老李。
玲兒上前招呼,果然是老李。
老李一看玲兒,好姑娘!一身深藍色收腰小西服,大白翻領襯衣,胸際別一顆銀質紅色小梅花。乾淨清爽,端莊靚麗,讓人看着感到舒服,不會想到世界上會有陰謀、罪惡、欺詐、戰爭,只會想到愛啊美啊和平啊幸福啊這一類字眼兒。
玲兒領老李來到金茂大廈邊的花壇,邊走邊聊。
老李心裡有點兒緊張,一來覺得自己今天任務重大,二來第一次走近金茂大廈。
剛纔,老遠一看金茂大廈那氣勢,他心裡就有點兒發怵,覺得那裡可是隻有上等人才能進去的地方。越臨近,腿腳越不大聽使喚。現在,又跟在玲兒身邊,儘管自己的年紀可以作玲兒的父輩,可玲兒的氣質風度還是懾得老李心理上又怵了三分。
眼看跟瘦老闆約好的時間快到了,玲兒囑咐老李:“待會兒見了瘦老闆,你可不能老是這麼‘是啊’‘是啊’的,得拿出點兒外國公司駐上海總代表的派頭來,知道不?”
“是啊,是啊,啊不不,不是啊,不是啊。”
“嘻嘻,好你個老李,急忙換擋又掛成了倒擋,自然點兒就行了。”
六點半,瘦老闆的豐田轎車準時來到金茂大廈樓下,前排坐着竈王爺。
老李爲玲兒開了後排門,隨玲兒坐進後排。
不待玲兒介紹,瘦老闆早從駕駛位上回首握住老李的手,兩隻耳朵噼裡啪啦地扇,可惜,遺憾自己坐在駕駛位上,尾巴甩不起來,滿口金牙後蹦出一連串“李老闆”的呼喚,彷彿癡情郎向自己心儀的人兒求歡。
玲兒皺眉,提醒瘦老闆這裡不能停車,待會兒坐下來慢慢談。
進了瘦老闆在孔乙己酒家訂好的包間,包間名喚好夢。瘦老闆請老李點菜。老李不點——大老闆從來不親自點菜,都是人家點好了,他只管吃。老李終於在瘦老闆面前找回點兒作爲上等人的感覺來。在玲兒面前失掉了的作爲上等人的自信心,瘦老闆又爲自己扇乎回來了。
瘦老闆點了一大桌。
老李看了直心疼,這麼多的菜可怎麼吃的完,我當初不就是這樣被吃垮的嗎?
老李又竊喜,終於輪到我老李吃一回人家了。
瘦老闆讓服務員熱了一瓶精裝32年上海老酒。
酒一上來,瘦老闆從服務員手裡奪過瓶子,站起來,親自爲老李斟滿,再爲竈王爺和玲兒斟滿,最後爲自己斟滿,坐下。
玲兒首先致辭:“瘦老闆。”
“在!”瘦老闆彷彿囚犯點名般站了起來,倒把玲兒嚇了一跳。
“我說,你瘦老闆聽人家玲兒把話說完嘛。”竈王爺不耐煩地提醒瘦老闆,擡手作勢往下一按,把瘦老闆往水裡按水葫蘆般按了下去。
玲兒繼續說:“今天,我就把李先生正式引薦給你。李先生正在組織籌建美國3W集團公司上海浦東辦事處,負責下單業務。以後,你直接聯繫跟李先生聯繫好了。”
瘦老闆再次水葫蘆出水般“嗖”地立將起來:“李老闆,以後我就全靠您啦!酒滿敬人,乾杯!”
老李吃不住瘦老闆的恭敬,正欲起立,玲兒飛快地遞個眼色,鎮住了老李正徐徐上升的屁股。
老李在心裡再次警告自己:要穩起,要雄起——這可是出門前天仁對我老李的指示。今天,我老李是朝南坐,他瘦老闆是來我面前納降投誠,我老李得拿出接受番邦蠻夷賀上賀表呈降書的帝王威儀來。
老李腰一挺,鼓勵自己把自己屁股下面的椅子當做龍椅,屁股再一沉,端坐不動,穩如泰山。
嘿嘿,我老李對天仁的指示精神已經落實到屁股上了。天仁老弟,我老李應該領會到家落實到位了吧?
一杯老酒落肚後,老李索性把屁股往下坐得更深一點,雙肘往面前桌上一柱,搭成個三角架,支住下巴,就好像他的腦袋是個貴重照相機似的,儘量裝出做大買賣的大派頭,兩眼聚焦桌上鮑魚,忍住嘴饞,對瘦老闆降旨道:“啊,這個,這個,瘦老闆。”
“在。”瘦老闆酒幹完了,可人還立着。
“坐下,坐下。”老李一隻手伸到桌子中間鴨蹼似地直往下扇。
“是!”瘦老闆被老李扇了下去。
“看得出來,你的生意做得不好。要好的話,你也不會這樣沒個老闆樣了。”老李的鴨蹼收了回去,照相機三腳架又支了起來。
“嘿嘿嘿,這不正是來求您扶持的嗎?”瘦老闆雙臂垂直,緊貼在自己的腰上。
“哦,扶持?還要看你扶持得起來不?你要是扶持不起來,那我不是白扶持了嗎?來來來,吃菜,吃菜,邊吃邊說。”老李實在撐不下去了,桌上的鮑魚已經逗引得他連吞了三次清口水,帶頭穩、準、狠,一筷子夾住一塊鮑魚,往嘴裡一塞,堵住了第四次長江洪水般反攻上來的清口水,可立刻又失望了。
原來鮑魚就這味道?沒鹽沒味兒的,還沒路邊大排檔的精武鴨脖子啃起來香。這人的心理可真是奇了怪了,這麼個沒啥嚼頭的東西居然還被捧上了天?說實話,我當初火鍋店裡的耗兒魚也比這個東西有嚼頭。
老李端起杯子晃一圈,自顧自喝,抿抿嘴說:“關於你的公司跟我們公司合作的事情,我也知道個大概。以前的事情我們就不談了,談起來也沒啥意思,對我們公司說來是太丟面子的事情。”
“那倒是,那倒是。”瘦老闆夾着尾巴應承。
“好在你瘦老闆還結交了一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老李把杯子遞向竈王爺,竈王爺雙手捧住自己的杯子,跟老李碰上一碰。
瘦老闆想端起自己的杯子湊過去沾竈王爺的光也跟老李碰碰杯,左手提了提,可又沒敢,又垂了下去。
“人家範書記爲了你,可沒少求情。”玲兒及時補充說明,埋頭夾起一顆茴香豆。
“不單範書記,還有我們玲兒姑娘。”老李又端起杯子轉向玲兒。
玲兒端起杯子,跟老李虛晃一晃。
瘦老闆左手提起來,向自己面前的酒杯伸了兩伸,還是沒敢端起杯來,左手又垂了下去。
“往你那裡下個三五百萬美金的訂單,灑灑水啦。知道我們公司在美國那邊的實力嗎?你上網查查,全美國南部市場我們公司的份額佔了一半以上。”
“那是,那是,我全靠你李老闆了。”
“靠我?首先要靠你自己。”老李再次端起酒杯,降旨御批道,“來,瘦老闆,乾杯!”
蒙老李浩蕩皇恩,終於恩准自己可以喝酒了,瘦老闆受寵若驚,雙手捧杯,又欲起立。
老李很有美國式平等觀念地命令道:“坐下喝,坐下喝。”
瘦老闆幹完酒,及時碎步來到老李身後,又爲老李斟滿。
老李回頭眯縫着兩隻近視眼,湊近瘦老闆,很懷疑很輕蔑地問:“可你那裡行嗎?”
“嘿嘿嘿,”瘦老闆立在老李身後,手裡抱着酒瓶,不敢看老李,“李老闆,我準備全面改造我的設備,該進的進,該換的換。您看這樣行不?”
“你問我這個幹嗎?這你也要我批准?”老李本來就近視的眼睛更近視了,抵近瘦老闆的下巴,就彷彿瘦老闆的下巴是原先瘦老闆發到美國去的那幾堆廢鐵似的,“怎麼?你還想發幾堆廢鐵到美國?”
“就是嘛,這些你自己經營上的事情,還搬出來讓人家李老闆爲你把脈。工廠是你自己的,你瞎扯個雞——,”竈王爺作生氣狀,一看玲兒在場,忍住了農民的粗話,埋頭吃起紅燒獅子頭來。
瘦老闆不死心,不顧竈王爺的呵斥,繼續啓奏道:“我毛算了一下,這一次動大手術,少了300萬元下不來。”
老李收回自己的近視眼,轉頭問桌上的燒鵝:“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公司出這筆錢?”
燒鵝懶得理睬老李,也沒法理睬老李。因爲鵝頭跟鵝脖子早分了家,彼此獨立,上氣不接下氣。
瘦老闆順着老李的目光,盯住燒鵝,擔心自己到頭來跟桌上的燒鵝一樣,趕緊代替燒鵝回稟老李:“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這樣弄下來,你們公司的單子下不來,那我就慘囉。”
“這個我不好說什麼,你自己看着辦。我要的是合格的產品,至於用什麼樣的設備才能生產出什麼樣的產品,那是你們廠家自己研究的事情。”老李不回頭,夾起燒鵝頭。
瘦老闆還是不死心,站在老李身後,再次柔聲啓奏:“這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說,您能不能肯定您這裡給我多少訂單?”
玲兒起身去洗手間,竈王爺也起身去洗手間。包間裡,只剩下老李和瘦老闆。
“李老闆,”瘦老闆的脖子立刻鵝脖子般伸向老李耳邊,“ 我每單給你3個扣點。”
老李心頭一震,腦袋裡剎那間閃現一連串數字:3個扣點……20個大櫃……108萬美金……3240美元,等於2萬多塊錢人民幣……一年等於30來萬元,夠我還債了。
老李伸手端杯子,手有點兒抖,自顧自抿一口。今天這酒怎麼這麼上臉?我臉紅了吧?
瘦老闆鼓脹着的眼球球面有顯微鏡加放大鏡的功能。老李手上的細微抖動被瘦老闆掃描到了,又被放大了;老李臉上的瞬間泛紅也被瘦老闆掃描到了,也被加濃了。哼,老李你這個老狐狸,我只要抓牢你就夠了。
瘦老闆再次低聲啓奏:“李老闆,我每單給你3個扣點。”
老李抖着手把杯子往自己嘴上送,沒瞄準嘴巴,酒灑了幾滴出來,灑在今天上午天仁在八佰伴爲老李新買的皮爾•卡丹西服上,老李心疼地撣一撣。
瘦老闆趕緊回身從酒櫃上拿過白帕子替老李擦拭起來,借貼身擦拭的機會,金牙湊近老李的耳朵,音調降低八度,但力度卻加大了八度,再次貼身密奏:“李老闆, 我每單給你3個扣點。”
“我沒這個意思,況且,別人知道了,我老李一輩子的名聲可就完了。”
“我知道李老闆您沒這個意思,這只是我的一點兒小意思。這裡就你我兩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個嘛你還是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其他的以後再談。好說,好說,我老李不會在乎的。”老李終於端起杯子,回敬瘦老闆。
瘦老闆吃不住老李的恭敬,受寵若驚,尾巴一甩一甩跑回自己的座位,端起杯子,又倒回來,第四次貼身密奏:“李老闆,我每單給你3個扣點。”
老李伸出一隻空着的手,抓住瘦老闆空着的手,用力一握,吼道:“幹!”兩個人一仰脖子,幹了。
瘦老闆心中一陣竊喜,老李這隻老狐狸終於在乎我的小意思了,我只要抓住了老李你這隻老狐狸,我就成功了。今天這一桌,花了我1萬多塊錢,我讓你老李先吃進去點兒,以後再叫你翻上幾萬倍地給我吐出來。
老李放下杯子,居然跟瘦老闆稱兄道弟起來,說:“瘦哥,你我交往的時間還長,我這個人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李哥,不是吹牛,我姓瘦的是靠得住的人,口緊。我把我的工廠稍加改造做你的定點工廠,你有多少訂單,我接多少。你打頭陣,我做後援,保證不拖你後腿。”
“老實告訴你吧,我們公司的訂單最終下到哪家工廠,還不是我老李一句話。喏,拿着,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謝謝。這個我懂。來,幹!哦,沒酒啦?服務員!再來一瓶!”
“瘦哥,不來了,不來了,我喝到位了,我喝到位了。”
玲兒和竈王爺回來。
玲兒問:“怎麼樣?李先生,瘦老闆,你們今天就算認識了。以後就不關我的事兒,你們自己交涉咯。還喝不?”
老李搖頭,瘦老闆埋單。
三個人下樓來,瘦老闆執意要送老李到家,老李說:“我想散散步,不坐你的車了。難得今晚天上有月亮,我順道看看月亮。”
老李一邊往回走,一邊打手機向天仁高聲啓奏:“天仁,任務完成了,他瘦老闆準備進設備,呃,呃。”話沒說完,老李連打兩個酒飽嗝,“嘿嘿,怎麼酒飽嗝也泛着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