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很早的時候開始,黑加侖對索蘭達爾的評價就無外乎是“他很強”“他很難揣測”“沒有人是他的對手”這類、聽起來很浮誇的形容,但相處了這麼久下來,茵實在是不覺得那個自戀的變裝控到底強在哪裡。
好吧,也許全職魔法師確實是屈指可數,不過茵並不認爲黑加侖會因爲這一點承認他是自己唯一的敵人。
冬日的暖陽照耀着埃洛達熱鬧的大街,手裡抱着玩具的小孩成羣結隊地從他們面前跑過去,又跑過來,不遠處還有流浪藝人在拉手風琴,沙啞的嗓音唱着年代久遠的歌。
黑加侖兩臂打開擔在涼椅靠背上,看上去懶洋洋,聲音卻像繃緊的弦一樣,甚至有點澀:“十五年前我按照上頭的命令,在貧民窟的一棟破樓上找到了那次暗殺的目標,索蘭達爾。”
“我當時只有十歲,第一次執行任務,就踢到了鐵板。我以爲一個妓女的兒子就像營養不良的雞一樣,輕輕一捏就死了,沒想到他居然是魔法師——不是那種半吊子的魔法師,我接受的是格鬥教育,後來接觸到魔法,才漸漸明白過來,他當時的水平大概已經達到五星魔法師的高度了。”
雖然知道索蘭達爾的魔法修爲很了得,但十五年前就是五星魔法師,這未免……茵不可思議地咂舌:“那傢伙果然是個變態。然後呢?”
“刺殺失敗,我被關了一個月禁閉。從禁閉室出來以後我的教官才告訴我,我去殺的人是誰,”黑加侖眯着眼看天空,“當時海默林已經是軍團的重點培養對象,他們不說我也知道爲什麼索蘭達爾必須死,禁閉期間他們又派了一些人去殺他,但是那些人都死了,於是唯一活着回來的我被重新考量,放出了禁閉室。”
茵略帶奇怪地問:“他爲什麼把別人都殺了,卻讓你活着回去了呢?”
黑加侖搖搖頭,繼續說:“後來發生了一點意外,我突然不想再爲他們做事,於是叛逃了。”
他既然只說“發生了意外”,就是不想細說的意思,儘管很好奇究竟會是什麼原因讓他做出這麼大的決定,但茵還是決定閉嘴不問,如果他想說了,也許哪天會主動告訴自己。
“六年裡,他們派了很多人來殺我滅口,但是都沒有成功,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人能殺得了我了,也正因爲如此,他們更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殺了我。”
暗無天日的被追殺的日子持續了六年,刺殺、投毒、狙擊、爆炸……神經但凡有一刻的懈怠,就會喪命。“他們在等我崩潰,”說起黯淡的過往,黑加侖並沒有表現出痛苦,不知道是作爲殺手鍛煉出來的麻木作祟,還是已經忘了那種感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遠不破的防禦,等我受夠了這種片刻不得安寧的生活,他們就贏了。”
茵抿了抿嘴,低聲說:“這是生和死的博弈,但最後你贏了。”
流浪藝人仍然拉着手風琴,開始演奏一首公國人民都耳熟能詳的曲子,茵不自覺地跟着他的節拍哼唱起來:“在沙塵飛舞的荒漠盡頭找尋,暮色眷戀下依約的涌泉幻境,迷失在夢想旅途的人們稍停,聆聽美妙旋律迴響天際……”
一樣的旋律,彷彿時光倒流般,眼前的畫面回到了三年前那個新月之夜。
從人聲鼎沸的皇家賭場被人一腳踹出,順着十幾級臺階一直滾到大街上,身上的衣服被剝得所剩無幾,還幾乎都被撕成了布條。
“沉默歷史深淵令人神往的城,海風遙遠地吹拂眺望的身影……”
路燈下,那人懷抱七絃琴,深情地唱着異國他鄉的歌曲。
他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一會兒,剛纔的拳打腳踢不過是小意思,但他不希望被人看出來自己還有再戰之力。
“因愛而生,殘垣斷壁間不滅的希冀……”
他冷漠地注視着那個靠在路燈上的人,童話裡巫婆一樣尖尖的大檐帽擋住了那人大半張臉,卻擋不住那及肩的金色髮絲——那是一個即使在新月之夜的黑暗中也能自行綻放光芒的異類。
喉嚨感到一陣不舒服,他擡手摸了摸,金屬的質感緊貼着皮膚,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適應。
適應被束縛的感覺,適應奴隸的身份。
從很多年前第一次進賭場開始,他就從來沒輸過,真正靠運氣贏的人並不存在,職業賭客如果不出千,就必定會打心理戰,這兩者都有跡可循,只要幾秒鐘的時間,他就能摸透下場的人的心思,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出這些人博弈的結果,然後準確地下注。
但是就在剛纔,自己碰上了天敵,兩人用了所有的賭法進行較量,對方總是能略勝一籌,險而又險地勝出。所有人都以爲他輸光了全部財產後會低頭,但他只是靜靜地坐在賭桌前,望着對面那個神情輕鬆自在的男人。
即使十二年沒有見面,容貌有了很大變化,那一抹充滿惡趣味的笑仍然保留了下來,讓他一眼就能認得出。
——你已經一無所有了,還不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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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賽斯皇家賭場裡聚集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個個穿着整齊的禮服,戴着誇張的假髮,每過一會兒就要換一副乾淨的手套。但坐在對面的人不一樣,腦袋上扣着尖尖的大檐帽,深藍色的斗篷下是寬大的袍子,下襬甚至拖在地上,裸露的雙手十指修長乾淨,帶着一種病態的蒼白。像個幽靈。
——既然如此,就拿你的自由來和我賭吧,誰輸了,就做對方的奴隸。
他感到驚訝,並不是因爲賭注太大,而是因爲從那張充滿惡趣味的臉上看到了和剛纔不太一樣的東西。他的自由,這纔是眼前這個男人賭了一整晚,真正想要贏得的東西。
最後的博弈毫無懸念地也是對方獲勝,贏得輕而易舉。
他盤腿坐起來,問:“你要我爲你做什麼,殺死那些要你命的人?”
路燈下那人仍舊撥弄着琴絃,語氣輕快地說:“我對他們的命不感興趣,只是不喜歡你的現狀,那種過街老鼠、喪家之犬一般的生活方式,太缺乏美感了。”掄指撥過,七絃齊鳴,“你更適合做一個奴隸,那個項圈很襯你,不是嗎?”
“無聊。”他毫不客氣地評價。
那人笑了,陰影下只能看到他咧開的嘴:“是啊,我無聊太久了,不過接下來恐怕不會再無聊了。”
他失去耐心,不耐煩地問:“你把我變成你的奴隸,到底想幹什麼?”
那人不回答,把同一段旋律彈了七八遍,節奏越來越慢,最後停下來,街道上已經完全沒了行人。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那人將食指豎在脣前,神秘兮兮地說,“要麼,逃跑,等着被奴隸販子抓到,賣給新的主人。”
他冷着臉,看着對面。
“要麼,跟我走,我把你賣到鬥獸場去,看你的體型,應該能賣個好價錢。”
說完,那人又自顧自地彈起了剛纔的曲子,並一副十分陶醉的樣子伴着琴聲唱起來:“在沙塵飛舞的荒城盡頭找尋,暮色眷戀下依約的涌泉幻境……”
他哼了一聲,爬起來朝街道一頭走去,身後只留下模糊的歌聲:“就此別過,我親愛的朋友,通往榮耀之巔的旅途展開全新的篇章……”
星光璀璨的夜幕無限延伸,那條街彷彿也無盡遙遠,啓明星冉冉升起,拂曉即將來臨。
“……於是他把你變成了奴隸,然後就這麼放了?”
茵滿臉驚訝,更滿腦袋問號:“他爲什麼要這麼做?賭了一晚上,贏得你傾家蕩產,就是爲了給你戴個鐵圈圈,以滿足他變態的審美?”
黑加侖不做聲,勺子伸向冰淇凌碗,戳了個空,才發現碗裡已經沒有東西了。
“還有你,你不是說自己不會輸嗎,那次輸得那麼難看,連自由都輸掉了,這自信是從哪兒來的啊?”茵百思不得其解,又推推他,問。
黑加侖咬着勺子,從牙縫中淡淡地擠出一句話:“我贏了。”
茵覺得自己的思維能力跟不上了:“什麼贏了,你明明就輸了,你自己也這麼說的。”
黑加侖沉默地搖了搖頭,吐掉被咬得變形的勺子,說:“當我成爲奴隸,就不再擁有自由,而是作爲一件物品,屬於主人私有。”
茵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這樣一來安息軍團就不能再追殺你,否則就是暴力掠奪私人財產,公然違抗六國法律;但他們也不能買下你,因爲沒有人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沒有所屬權的安息軍團甚至不能命令你,不能追究你叛逃的事……你是故意輸給他的?”
黑加侖默不作聲,算是承認。
她終於領會了那番關於索蘭達爾“很強、強到無敵且無法揣測”的評價背後真正的含義,他不但能夠贏,而且能夠掌控贏的過程,享受完殺對手的快感……更重要的是,他作爲一個曾經被黑加侖刺殺未遂的人,居然是這場大逃亡的勝利終結者,他剝奪了黑加侖的自由,究竟是僅僅爲了滿足自己變態的審美,還是將其視爲踐踏一個人尊嚴、復仇的絕妙方法,又或是心照不宣地幫他擺脫困境?再或者,還有什麼更加深遠的、不在他們猜想範圍內的目的?
“果然是強大且變態的瘋子。”茵由衷地感嘆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