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局返回,僅用了半個小時。
也不知道他找的誰,此時於坡的詳細資料和案發當天通話記錄已經拿在手上,遞給了陳益。
站在分局最巔峰的人物,肯定在局裡有自己的班底,有自己信任的人,否則不就成光桿司令了?說難聽點就是被架空。
下面都不是你的人,陽奉陰違,你還指望能管理好?
在陳益看文件的時候,李局就坐在那裡等,看得出來他多少有些忐忑,內心不希望真的有事發生。
於坡可是分管刑偵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刑事案件向來是局裡預防打擊的重點。
於坡要是沒了,那他可真要頭疼。
陳益首先看的是於坡的詳細資料。
資料很全面,從履歷到家庭關係,以及身上的功勞都記錄在內,必須承認於坡是一名很優秀的警察,多年來破過很多案子,收到過受害者家屬送來的錦旗,也掛過三等功二等功,曾經還在一次追捕逃犯的行動中受過傷。
他的左腹是有傷口的,那是對職業的詮釋,是勳功章。
陳益一眼掃過,沒有受到影響,兩碼事。
要是功勞可以用來彌補錯誤,警隊可就亂套了。
看完資料陳益又去看通話記錄。
當天的通話記錄很多,但名字卻很少,有限的幾個人頻繁撥打,能想象的到於家在那一天肯定是炸開了鍋,全亂了。
“呵,於海德……獨孫。”
於海德是於坡的父親,於佔林的爺爺,兩人的通話時間是最長的,長達半個多小時。
而於佔林,是於家唯一的一個孫子,上面有一個姐夫(堂哥)還是入贅。
老大家四個女兒,老三家兩個女兒,老四家一個女兒,於坡是老三,於佔林的父親是老二。
於佔林要是進去了,於家在某種意義上講,算是廢掉。
老一輩,肯定會把於佔林當心肝寶貝,容不得出一丁點差錯,現在於佔林牽扯到了命案之中,陳益不信於坡收不到人情請託。
老二倒也罷了,可以婉拒,但於海德呢?那可是父親,一個電話打過來,不說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有失體統,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可以的,於坡因此犯下錯誤的可能性存在。 шшш▪ тTk ān▪ ¢ ○
這兩份文件,加深了陳益對於坡的懷疑。
查案講究客觀條件和主觀推斷,現在客觀條件已經滿足,就看於坡能不能撐得住。
全家都在看於坡,他真的能做到絕對的置身事外嗎?
也許能,陳益願意相信他能,但該查還是要查。
見得陳益放下了文件,李局立即詢問:“怎麼樣?”
陳益擡頭:“李局自己看不出來嗎?”
如此明顯的動機,他可不相信李局意識不到,能做到這個位子的人,不說智商,情商方面都是人精。
李局臉上露出一抹尷尬不失禮貌的笑容,於佔林在於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此淺顯的道理他當然明白,但命案可不是小事,哪邊輕哪邊重於坡應該能拎的清楚。
身爲警察,作假的後果大家都明白,到時候別說於佔林了,所有人都得跟着倒黴。
“陳隊啊,講心裡話,我還是很相信老於的。”都是同事,李局願意幫忙,至少說點好話,哪怕他清楚說與不說其實無法左右陳益的判斷。
陳益:“我也願意相信,咱們看結果吧,李局放心,我絕對不會去刻意針對任何人,公平公正公開。”
李局:“陳隊辦事我當然放心,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麼搞。”
陳益:“還沒想好。”
李局:“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陳益:“禁止這三個人離開泰誠,只要發現,馬上控制。”
李局答應:“好。”
現在是懷疑調查階段,限制外出是正常程序,若真的發現實質線索,就算沒有證據也可以將相關人員暫時停職。
嚴格來說停職不是處分,只是等待檢查處理的過程而已,檢查結束沒有問題可能恢復原職,也可能正式執行處分。
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開除,六種處分方式,嚴重者會追究法律責任。
就本案來說,如果屍檢結果錯了,那麼馬立川和相關涉案人面臨的將是開除以及有期徒刑。
後果是非常嚴重的,不但工作丟了,還要進去。
這和普通人犯罪是一個道理,有僥倖心理,此次若不是調研組來了,誰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
臨走前李局多問了一句:受害者是否爲他殺。
陳益回答了,他殺的可能性依然很小,傾向於過失殺人。
從他殺到無罪釋放難度太高,風險極大,幾乎不可能瞞過去,而過失到意外就簡單了,稍微改點東西就行。
況且,於佔林沒有任何殺人動機,除非孫樹祥也在搞鬼,這就不太可能了。
陳益的話讓李局稍稍放心,只要不是他殺,那麼就存在誤會的概率,或許弄錯了。
過失殺人和意外之間的界限有時候還是很小的,不好說。
離開分局後,陳益召集調研組準備去見劉萍。
此案想要查清楚其實很簡單,找到幫劉萍的人就行了。
既然選擇讓劉萍去陽城攔車告狀,說明對方知曉案件的調查過程存在問題,甚至瞭解具體內情,找到了這個人,一切真相大白。
路上,諸葛聰等人免不了詢問調查情況,對他們陳益不會隱瞞,該說的都說了,包括自己的推測。
大家有些沉默沒有去討論,畢竟馬立川他們的身份比較特殊,雖然不認識,但都不希望推測成爲事實,失去打擊違法犯罪的中堅力量。
閆家是普通家庭,父親每日外出給負責的片區便利店送飲料,母親劉萍剝鴨爪供貨,夫妻倆每個月的收入還可以,加起來能達到一萬五左右,好的時候接近兩萬。
家裡有兩個孩子,姐姐閆麗娜已經死亡,剩下一個上初中的弟弟。
沒有所謂的重男輕女,閆麗娜的去世對家裡打擊極大,弟弟傷心的三天都沒有睡着覺,父親也在一夜之間長了白絲,母親更是悲痛欲絕,不然她也不會去攔車,找尋自己也不確定的真相。
家裡只有劉萍一個人,父親去工作了,弟弟去上學,家庭遭逢巨大變故,日子還是要過下去。
“老閆是女兒奴,從小就非常疼愛麗娜,事情發生後,他……他差點要去殺了於佔林給麗娜報仇。”
客廳沙發,劉萍摸了一把眼淚,說起了過往。
陳益等人默默聽着,完全可以理解,若閆麗娜是獨生女的話,父親是很有可能做出過激舉動的。
但家裡還有一個兒子。
有牽掛,衝動就會壓制住,閆父還是比較理智的。
等劉萍的情感宣泄完,陳益開始詢問:“閆麗娜有輕症血管瘤,這件事你知道嗎?”
聞言,劉萍嘆氣:“我也是在她去世之後才知道,是警察說的,我們真不知道她有病,有病就得治啊,爲什麼不告訴我們呢。”
陳益:“看來是自己體檢的時候發現的,報喜不報憂。”
換位思考,如果他在醫院檢查出什麼不致命疾病,可能也不會和家裡說。
說了也沒啥用,還不如讓父母心情好點。
劉萍眼淚又下來了:“麗娜是個很懂事的孩子。”
前面的鋪墊結束,陳益進入正題:“判決結束後,你爲什麼會想到去陽城攔車?”
劉萍還是那個反應,沉默。
看來,是幫她的人不想讓她說,理解歸理解,但必須要問出來。
“閆麗娜的死因可能有點問題。”
此話一出,劉萍豁然擡頭,用震驚的眼神死死盯着陳益,這條消息對她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
她不懂什麼過失什麼意外,也不懂法律,只知道間接造成女兒死亡的人無罪釋放了,無法接受,僅此而已。
死因有問題,豈不是意味着案子是錯的?
“我女兒是怎麼死的?!”
雙方距離很近,劉萍一把抓住了陳益的手臂,急聲道。
陳益搖頭:“不知道,我剛纔說的是可能,劉女士不要聽錯了,也不要腦補。”
劉萍愣住:“這……”
陳益:“是不是有人讓你去攔車的?”
劉萍收回了手,又不說話了。
如果閆麗娜的死因真的有變數,那麼幫她的就是閆家恩人,她對其言聽計從很正常,知恩圖報,不能過海拆橋。
陳益勸道:“劉女士,這個人的身份非常重要,他到底和你說了什麼,又憑什麼讓你去攔車,我們需要去問問,也許……能將嫌疑人繩之以法。”
劉萍握起拳頭,開始糾結。
陳益趁熱打鐵:“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是不是他不讓你說的?沒關係,既然讓你攔車,說明他是個好人,只要什麼都沒做,我不會拿他怎麼樣的,反過來,如果他做過什麼,想必你們也不會放過他,對嗎?”
有恩是一回事,要是還有仇,那麼仇字當先,不可能恩仇相抵。
牽扯自己的女兒,劉萍很快被說動,但表情遲疑:“我……我不認識他。”
陳益:“男的女的?”
劉萍:“男的。”
陳益:“沒有名字嗎?”
劉萍搖頭:“沒有。”
陳益:“多大歲數?”
劉萍:“也就……二十多歲吧,很年輕。”
陳益:“見過容貌是吧?他沒戴口罩吧?”
劉萍:“見過,沒戴口罩,挺帥氣的小夥子。”
陳益:“勞煩劉女士拿紙筆過來。”
聽到紙筆,林辰當即精神起來,這特麼的,終於用到我了!
從睢城到江城到邑城,我完全可有可無好嗎?根本幫不上忙啊,像混日子的。
他想的很對,的確是混日子,陳益把他拉進調研組的目的和夏嵐一樣:鍍金。
哪有絕對的公平啊,原則之上當然要照顧照顧自家人,又不違規,電視劇裡的勝天半子老祁代表了大部分人,無慾無求那隻在寺廟和道觀裡纔有。
林辰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還不忘偷偷去看夏嵐。
該我大展身手的時候了!
劉萍拿來了紙筆,陳益讓她描述,然後林辰畫。
優秀的畫像師不僅僅要根據描述精準還原,還要在面對描述人詞窮的時候,適當引導。
有些人腦海中有輪廓,但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這就需要畫像師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去問,去試錯。
其實畫像師有一個圈內標準,能在兒童口中完美還原,那就是高手了。
兒童詞彙量匱乏,表達能力低下,根本不知道如何把自己看到的說出來,什麼樣的鼻子?什麼樣的頭髮?什麼樣的眉毛?什麼樣的嘴巴?腦子裡有,但無法描繪。
無法描繪怎麼畫?再厲害的畫家也無能爲力。
刑偵畫像師和畫家,差別就出來了。
要不陳益之前讓林辰去深造法醫學呢,這很重要,《法醫人類學》中有特徵識別,對畫像師的能力增幅很大。
現在的林辰,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這個人挖的很值。
隨着劉萍的聲音響起,林辰唰唰唰畫了起來,每畫出一小部分就讓劉萍看,不對就改,彷彿不對就微調,完全正確就繼續。
當劉萍糾結說不出來的時候,林辰用通俗易懂的引導方式去教劉萍怎麼說,實在說不出來,那就一點點試錯,總有對的時候。
陳益在旁邊一直看着。
輪廓出來了,頭髮出來了,眉毛出來了,眼睛出來了。
當鼻子出來的時候,陳益臉上閃過驚訝之色,立即叫停。
“好了別畫了,我知道是誰了。”
林辰停筆,轉頭看向陳益。
“我也知道是誰了。”秦飛緊跟着開口。
這不就是秦朗麼,剛剛見過印象還很深,而且林辰畫技高超,特徵非常明顯。
“這小子。”
陳益說不出來心情如何,讚賞?還是不滿?
發現問題讓受害者家屬去攔車,出發點是好的,尋求公平的真相,但你藏着掖着算怎麼回事?
就算是擔心自己在局裡人微言輕不敢說話,今天調研組已經坐在面前了,還打啞謎?
回憶剛纔在法醫室第一次見秦朗時的情形,陳益覺得這傢伙在演戲。
問到了屍檢報告,他故意變色。
問到了屍檢手記,他故意找的很慢,加深懷疑。
問到了缺失的那一頁,他佯裝不知。
搞什麼鬼,是準備一直在幕後深藏功與名,還是想等着時機成熟再說,來一次絕殺?
前者也就罷了,如果是後者,那就四個字:自作聰明。
“陳組長,他……他是誰啊?”劉萍對這個人的身份也非常好奇。
陳益站起身:“回頭再說吧,我現在需要去見見他,劉女士,你就在家裡等消息吧,此案應該會重審、重查、重判。”
劉萍看到了她此次攔車的必要性,原來……真的有問題。
……
下午一點四十,還不到上班的時間。
秦朗是本地人,家離的不遠,騎着電動車溜達溜達就過來了,還未進大門,便看到了站在門口抽菸的陳益。
他心中凜然,趕緊停車。
“陳隊!”
陳益掐滅香菸,揮手道:“上車。”
“去哪?”
“到了就知道了。”
秦朗無法拒絕,將電動車放到一邊後,懷着忐忑的心情上了商務車,車裡只有司機秦飛一個人,諸葛聰他們在某個地方等待着。
車輛啓動,行駛了十幾分鍾後停下,到了附近的一個小公園。
工作日大中午的,少有人在公園閒逛。
“跟我過來。”
陳益走在前面,秦朗在後面低着頭默默跟着,到了休息區,諸葛聰幾人齊齊轉頭。
“勇氣可嘉。”
秦朗比他們想象中還要年輕,做出讓受害者家屬去攔車的事情,足見此人心中還是正義感爆棚的。
剛入職的都這樣,還沒有被職場“污染”。
秦飛說他是陳益的小迷弟,看來平時一直在關注陳益,卻不知是如何得到調研組行程的。
幾人站起給陳益讓座,大家圍着陳益站在一邊。
秦朗頭更低了。
“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間回陽城?”
陳益的一句話,讓秦朗臉色突變。
他沒有任何僥倖心理,也沒打算再去撒謊,因爲他對陳益的查案能力有着迷之信心,既然問出來了,代表着查到了。
在陳益說話的時候,秦飛將半成品畫像遞了過去。
秦朗接手看了一眼,苦笑道:“不愧是……”
“回答問題!”陳益可不想聽他的恭維,再說這有什麼好恭維的,問了劉萍就知道,簡單的很。
秦朗渾身一激靈,脫口而出:“我在邑城市局有朋友!”
陳益瞭然,那就很合理,也就邑城市局對調研組行程瞭如指掌了。
“其他的我先不問,你告訴我屍檢手記是不是缺了一頁,聽清楚了,我只問一遍。”
意思就是,秦朗只有一次機會。
秦朗這次沒有猶豫,點頭道:“是。”
陳益:“上面寫了什麼,說的簡單點。”
秦朗:“死者閆麗娜胸口和上肢有充血和紫紅色變。”
陳益目光微凝:“窒息?!”
秦朗點頭:“嗯。”
陳益眼神泛冷:“胸口紫紅色變,代表受到了壓迫力,體位窒息嗎?”
秦朗:“大概率是。”
得知閆麗娜死於體位窒息後,陳益已然明白了案件的全部經過,這不是單純的意外。
當然,也到不了故意殺人的程度。
運氣不好啊。
不論是受害者還是嫌疑人,運氣都很差。
天降橫禍,於佔林真的是不作死就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