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現在有點難受,確切來說,是非常難受。他十分懷疑陳文言不是在給他治傷,而是在給他上刑。
這種把人扒得赤條條扔進一口鍋裡,倒上藥液,然後在鍋下生火的治療手段,周賢聞所未聞。這看起來確實更像是要拿周賢打火鍋——不,不是打火鍋。省去了切片的環節,那就應該算是烀肉了。
“師叔你願意吃清淡點口味的,還是重點口味的呀。”雖然被燙得齜牙咧嘴,周賢卻還有閒心跟陳文言開玩笑,“我覺得這個時候應該有花椒、大料、香葉、桂皮、蔥段、小茴香、藤椒、料酒之類的東西應景。這些調料全都有去腥提鮮,增加風味的效果。”
陳文言揣着手,指揮張弘艾把火燒的再旺一些。然後冷笑一聲:“別貧了,到什麼時候都落不下這張嘴。出去一趟就把自己搞成這副狼狽德行……呵,大比將至,我應該跟我師兄說一聲,把你禁足,不得踏出房門一步。如此,你才能消停下來。”
“別介啊,師叔……”周賢撓了撓頭,“我的傷啊,事出有因,十屬意外。我是做好事去了,一件功德深厚的大好事。不是好勇鬥狠與人拼鬥,您就信我這一回。”
“好事不揹人,揹人沒好事。”陳文言對周賢的說法頗爲不屑,還轉頭看了一眼抱着柴進門的李桐光,“尤其是你們兩個湊在一起,不把天給捅個窟窿就不罷休,帝隱觀裡一半的亂子都是你們師兄弟惹的,如何叫人相信你的說辭呢?”
張弘艾一邊拿着把大扇子對着竈下扇風,一邊勸導:“我師父這麼問,周師弟你還是從實招來爲好。既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那就大大方方地說唄。”
“這事兒我得保密,不能隨便說。”周賢苦笑着搖了搖頭,“就算要說,我也得先徵得當事人同意。不過我估摸着要不了多久,這事兒也就能傳到大家耳朵裡了。別那麼着急嘛,問劇透不是好習慣。”
說話間的工夫,周賢只覺得這一鍋丹液裡有絲絲縷縷的涼意透出來,滲入皮下,沿着經脈遊走,修復着他被震傷的經絡。又麻又癢,像是有人在輕柔地給他做着按摩。
“嘶……爽!”周賢叫了一聲,讚歎道,“陳師叔,您這手段神了。你們丹修的神通,是個什麼原理?”
“你不是學丹修的料子,沒那個天分。”陳文言冷聲道,“就算我告訴你了,你也學不會,何苦爲難自己又爲難我呢?既然丹液開始起效力了,那我就不用看着了。桐光,你來給竈下添柴,就保持着這個火的大小,兩刻鐘之後,再把你師兄撈出來。弘艾,咱們走。”
“謝師叔出手相助。”周賢窩在鍋裡一拱手,算是相送。那師徒倆也都沒搭理,出了門。
李桐光從鍋臺上拾起蒲扇,往竈裡添了一根柴,有一搭沒一搭地扇風。扇了兩下,他忽然擡頭問:“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郭師兄?”
“你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了?”周賢可沒被李桐光給問住,“試問這世上,有誰不欣賞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對郭師兄有沒有那——個意思?”李桐光拖了個長音,標示出了重點,“你要是對郭師兄沒有那個意思,你爲什麼對她被提親這件事這麼上心呢?”
“因爲郭師兄值得更好的人生。”周賢笑着擺了擺手,“我跟她就是朋友的關係,好比你與郭師兄一樣。我對這位天才沒有什麼非分之想,我想她也看不上我。”
“你這麼做,其實是陷郭師兄於不義。”李桐光嘆了一聲,“如若她此番真的回絕了這門親事,必然是要背上一個不孝的罵名,那今後可還怎麼做人吶?”
“在這樣一個尊崇扭曲的綱常倫理的社會,反抗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周賢用一種很不以爲然的語氣,回答了李桐光的這個問題,“郭師兄在選擇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揹負罵名,總比後半生不幸來得要強得多。兩害相權取其輕。更何況郭師兄比你想象的更堅韌,更有主見。你我所做的,於她而言,不過是戳破了那最後一層窗戶紙罷了。”
李桐光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想了好久,才愕然道:“你說郭師兄早就做好了這個打算?咱們去的時候,可還看見她剪了一綹頭髮。”
“一縷青絲又能說明什麼呢?”周賢笑着反問道,“你覺得她心中若無打算,你我三言兩語就能開釋心結,將她勸動了嗎?”
“可她哭的那麼厲害,那情緒絕不是作僞。”李桐光提出了新的疑問。
“這個解釋起來有點複雜,我不指望你能聽懂。”周賢換上了他與李桐光玩笑時,慣常的那個賤賤的語調,“她想得很明白了,她清楚她的父母將她做了貨物,她清楚自己此前所做的一切討好的行爲,徒勞無功。但她在那時仍在進行自我欺騙,強迫自己相信她的雙親仍是心念着她的。如若不然,那她此前爲他們進行的辯護,爲他們所做出的犧牲,以及那種無私奉獻的態度,都顯得極盡愚蠢。”
“啊?”李桐光是當真沒太明白。
周賢也不管李桐光聽沒聽明白,繼續說:“她害怕承認這件事,是因爲承認了,會否定自己過去所創造的價值——哪怕這個價值是虛無的,從未存在過的。我點破了這一點,所以她才惱羞成怒。正因爲她早就想明白了,纔會在咱們的面前剪了一縷頭髮。”
“你是說郭師兄做戲給咱們看?”李桐光覺得這裡頭的門道太深了。
周賢搖了搖頭:“那不是做戲,是真情流露。她不敢相信自己有能力去抗爭,就通過這種手段來求助,用她的行爲向我們求助。她希望從自己的朋友那兒,得到抗爭的勇氣。我戳破了她的幻想,實際上是堅定了她的信心。要不然,這麼多天過去了,庚帖要回早都回了,憑什麼在咱們到的時候,她才剪頭髮?”
“嘶——”李桐光繼續往竈下添柴,“師兄,我覺得這說不過去。”
這回輪到周賢不解了:“你聽明白了嗎?你就說說不過去。”
“你如果不喜歡郭師兄的話,郭師兄嫁給誰,跟你又有什麼關係呢?”李桐光皺着眉頭,“你做這些,難道不是因爲,你喜歡郭師兄嗎?”
周賢長嘆了一聲:“我這麼多年白教你了。我幫郭師兄,是因爲郭師兄值得我這麼幫。她有強烈的追求自由的慾望,而且她是我的朋友。幫她做點離經叛且於她有益的事情,有什麼不對?你總標榜自己沒什麼禍不敢闖,本質上卻還是一個遵崇綱常倫理的人啊……”
李桐光撓了撓頭:“這綱常倫理有什麼不對的?上千年不都這麼過來了嗎?”
“所以這上千年人吃人,”周賢痛心疾首地拍打着鍋沿,“這些東西泯滅人性,不拿人當人!咱們有幸適合修煉,走上了與其他人不一樣的道路,起點高了一些,能力強大了一些。我們沒辦法把握大環境,那就應該在能力許可的範圍內,活出個人樣來。別再犯那種‘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糊塗。聽明白了嗎?”
李桐光反應了好長時間:“聽……聽明白了。”
“你明白個卵……”周賢嘆了一聲,“添柴,水溫下降了。”
其實用這種手段療傷,不單是周賢覺着奇怪,客棧裡的夥計們也覺得奇怪。好幾個好湊熱鬧的夥計,離着老遠,往那小廚房裡打量。
好傢伙,伺候的是神仙,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樣。人家洗澡用浴桶,這邊洗澡用鐵鍋,還得在底下燒着火,那位這是想不開要把自己給燉了?反正這口大鍋以後再也不能拿來燒菜了,刷得再幹淨也不行,不能給客人喝別人的洗澡水呀。喝洗澡水也便罷了,這要是真煮熟了,做一鍋人肉湯那可如何是好?
客棧掌櫃的還在一邊琢磨,要不要把這口鍋留下來供上?這好歹也是上方仙家用過的東西,說不定就有什麼神奇的功能了呢?最好是能當個什麼鎮店之寶,來人就給參觀一下,這是燉過神仙的鍋。就算沒有什麼神奇的能力,說不定也能驅災辟邪。
過了好半晌,天都黑透了的時候,窩在鍋裡的周賢,自胸腹之間吐出一口濁氣,覺得經絡通達,這是傷都好利索了。果然是神奇的手段,讚歎了一番,翻身從竈臺上下來,拎起一桶水兜頭澆下,衝去了身上殘留的丹液,再扯過一條早就準備好的浴巾披在身上,周賢打了個哆嗦——神清氣爽。
李桐光放下蒲扇,拿起毛巾幫他擦頭髮:“這算是好了?”
“好了,本來傷的也不重。”周賢說,“要不是眼瞧着大比將近,好生調養一段時日也能恢復,不必勞煩師叔了。哎,瞧出頭髮短的好處來了吧?擦着方便。”
“嗨……”李桐光習慣性地就想跟周賢拌幾句嘴,話還沒出口,就聽得門口傳來重重一聲咳。
這聲音師兄弟二人熟得不能再熟了,這是孔諍言來了。
周賢和李桐光返回到客棧的時候,孔諍言和方丹都不在。兩人直接去找陳文言了,想着說兩句好話把這事壓下來,別讓陳師叔到處說,就裝一個神不知鬼不覺。
大比之前受傷,甭管是因爲什麼吧,倆人都怕受埋怨。可這天都黑了,他們倆這才完事。孔諍言打聽他們倆去哪兒了,肯定瞞不住。
孔諍言邁步進來,掃量了一下師兄弟兩個,冷哼一聲:“你們做的好事!”
周賢低着頭,不吭聲。李桐光嚇得一哆嗦。
孔諍言見周賢和李桐光這副模樣,轉而笑了:“這事情辦得很漂亮,我很欣慰。”
李桐光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接下茬。周賢嘿嘿一笑:“這事情,現在大家都知道了?”
“清霜來過了,她可是好一通誇你們。”孔諍言點了點頭,“不錯,我還想着你們兩個久居在山上,心性不大健全,還需多經世事磨練。而今能用言語開解同門,還拼得受傷,當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有時候啊,這種事,比降妖捉怪還難。”
周賢點點頭:“這事兒確實是挺難的。其實也是郭師兄自己心下打定了主意。就是差個人激她一下。正巧讓我們師兄弟兩個趕上了。”
“郭師兄不會有什麼事吧?”李桐光這會也明白了孔諍言說的是什麼,他反倒是擔心起郭子衿來。
畢竟“不孝”,這是個罪名。
孔諍言苦笑着搖搖頭:“這天下間,再沒有比郭子衿更能任性的女子了。她說不行,誰也沒有辦法。畢竟那是一個註定要踏上合道境的天才,只要沒有當真作奸犯科殺人放火,誰也沒法拿她怎麼樣。更何況,就算怎麼樣,她是我青要山帝隱觀的門徒,我們還能放任不管嗎?”
“那便是好,陸師叔也是說過爲郭師兄撐腰的。”李桐光笑道,“這回真的算是喜事了,郭師兄可隨着她自己的心意,不必嫁了。”
周賢臉色卻有點惆悵,不知在想些什麼。李桐光拍了周賢的肩膀一下:“師兄,怎麼着?聽見了這個消息,你不開心嗎?”
周賢斟酌了一下語言,說:“我開心不開心又有什麼用呢?天下間能這般任性的女子,恐怕屈指可數吧?郭師兄能隨着自己的心意,天下女子能嗎?不過這扯遠了,是這世道的不對,我改不了這世道。單說郭師兄,她現在當真開心嗎?”
“此話怎講?”孔諍言問。
“我爲了挑破郭師兄的魔障,話重了幾分,卻也沒說錯。”周賢嘆道,“與父母撕破了臉面的郭子衿,現在要承擔的,是她曾經想要討好的人的指責。”
李桐光恍然大悟,補充道:“如若知道的人多了,恐怕,郭師兄還要面對更多的流言蜚語,各種無端的指責與惡意。”
周賢微微搖頭:“這是次要的……”
“曾參殺人。”孔諍言面色沉重,顯然是贊同李桐光的說法,“這種事,難以避免。我不曉得郭舉人的性情如何,若是他狀告衙門,或是……郭子衿要承受的,恐怕還不僅僅是一時的痛楚。不過這件事你們不要再管了,清霜自會料理。”
周賢忙問:“陸師叔打算做什麼?”
“我不知道,也與你們無關。這件事,你們還是不要再插手了。”孔諍言微嘆一聲,“天色很晚了,你們一直也沒吃什麼東西,我吩咐了廚下,做了些葷的。”
“哎,還是這個實在。”周賢咧着嘴,手結了個子午印,深打一禮,“謝謝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