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自桌上拿起這張方巾和竹哨，細目觀瞧。不看不要緊，一看徹底精神過來了。她把方巾和竹哨緩緩放回桌上，皺眉問道：“這兩樣東西都是在極樂館得來嗎？”
“確是在極樂館得來。”周賢回道。
郭子衿沒急着問，反而是把身子靠在了椅背上，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敲打着扶手。片刻後，她沒張開眼睛，直接說：“這極樂館是一個隱秘的所在，甚至可能是個無天無地之所。”
周賢答道：“在蟒山腹內，確是無天無地之所。”
郭子衿又說：“五婦坳村內被獻祭的姑娘，有流落到極樂館爲奴的。”
周賢答道：“這我就不大清楚，我怕打草驚蛇，沒敢細問。”
郭子衿微微點頭：“你做的不錯。這張方巾在極樂館內，一定不是隨處可見。”
周賢答道：“確實如此，我只在一個煉精化氣境界的煉氣士身上見到過它。這是偷來的，趁着他不注意。我也不知自己是否暴露了。不過看起來，應當是沒有。”
郭子衿繼續說：“在各地興起類似於純陽真人教會一類的邪教組織，很有可能是這個極樂館的下級機構，或者是平行組織。擁有共同的上級以及高層，同爲斂財的手段。”
周賢也贊同這個觀點：“在我想來，當是如此。只是咱們缺少確鑿的證據，這一切也不過是猜想而已。”
“極樂館到底是個什麼地方？”郭子衿坐直了身子，張開雙眼，目中寒光凜然。
周賢輕嘆了一聲，說：“那極樂館，是個滅絕人性的地方。”
周賢把那一日極樂館當中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跟郭子衿說了，沒有故意誇大，卻也沒有刻意漏下什麼。郭子衿聽後點點頭，望向了桌上的方巾和竹哨，嘆道：“周師弟，這一番你算是立了大功了！回頭我便請令於指揮使大人，帶上弟兄們平了蟒山，有什麼髒東西，我一併挖出來便是。”
周賢連忙攔住：“師兄，我雖是把物證給你拿來了，可我覺着你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爲好。這極樂館，恐怕是牽連甚大。嘶……我這麼跟你說吧，黃琦並非是煉氣士。他那日去尋我的時候，我與桐光並不在，他便上樓去與咱們師公飲茶對弈。”
“嘶——”郭子衿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但如此，”周賢繼續說，“我與桐光隨着黃琦前去蟒山之前，桐光曾問師公要個通融。那時候，師公放下來話說，我們兩個此番隨着黃琦前去，什麼事情都不算破戒，不做責罰。這裡頭的事情，師兄，你可得仔細想想。”
郭子衿何等聰明？周賢沒說出更多細節，她也不好判斷，但是已經隱隱能猜出一些東西了。例如，這黃琦恐怕是皇親國戚，乃至於是親王后裔，世子小國公一類的人物。
這等人，怎麼會有機會接觸到極樂館這種不合法度的銷金窟呢？恐怕是有什麼朝中重臣是此處的東家之一，刻意引這些豪門子弟在此歡樂，以這些貪戀這裡的人物，來作爲極樂館的護身符。
再細一想，光是黃琦一人，一頓花酒就能甩出去三千兩銀子，這其中該有多大的利益糾葛？三千兩可不是什麼小數目，放在尋常的青樓紅館，爲最能掙錢的花魁贖身，撐死也不過一千兩銀子——這還得是長得頂好看的，未曾接待過客人的，官賣於青樓的罪臣之女。
可據說極樂館是絕對不允許姑娘被贖買的，那這般說來，得是怎樣的討好，才能讓人心甘情願地花上三千兩銀子來吃一頓花酒。又該是怎樣的一個利益集團，在操控着這極樂館裡面的一切？
郭子衿點點頭：“你說的對，此事不宜操之過急。不若我找些人先去探一探，得到更多線索，再一舉拿下不遲。”
“如此就好。”周賢微微一笑，放下心來，“公事也不是一天做完的，我知道你現在心情急切想要去請命。可我還是建議你先安穩地睡上一覺，待醒來，再去通報這件事情也不晚。”
“好，這一次我聽你的。”郭子衿也笑了一下，“還多虧了你爲這件案子這麼上心，算我欠你一個人情。無論如何，你是立了大功，要什麼封賞，我爲你去請。”
“可別！”周賢趕忙伸手打斷了郭子衿的話，“這話你要是跟桐光說，他可能非常樂意。但是我志不在此，六扇門裡太辛苦，不如白身偷得閒。我這個人胸無大志，生不入官門，死不下地獄，就算是我這一世的修行。”
“也好，那就更簡單了。”郭子衿輕嘆了一聲，“上面也不大願意封賞什麼人進天靈衛，那我就去給你討點銀子回來。等案子結了，怎麼着也得賞你個千八百兩的銀子。”
“那可太好了，我先行謝過師兄。”周賢站起身來，“還請師兄你早些休息，我就不在這多留了。再勸一句，無論何時，別將自己置於險境。極樂館一案，非同小可，還請師兄保重。”
郭子衿也站起身來相送：“那我也不多留你。請放心，我自有分寸。有什麼事，我也會先問過我師父。這件事你還是不要與旁人說了，如果桐光不知道的話，也先不要告訴他。一來免得走漏風聲，二來我不希望長輩們爲我擔心。”
走到了門口，周賢點了點頭：“我記住了，你放心，守口如瓶。此事我絕不會向旁人透露。師兄請留步，就送到這兒吧。”
郭子衿微微一笑：“只是有一個問題，我仍不解，還希望周師弟你能爲我解惑。”
周賢一抱拳：“郭師兄但說無妨。”
“那極樂館裡環肥燕瘦對着你投懷送抱，你當真就不曾動心？”郭子衿臉上的微笑漸漸變成了揶揄的笑，“還是說你已經和人家成了牀笫之好，卻是怕我給你說出去，故與我說了個謊，講你守身如玉。”
“嗨，我一個糙老爺們，有什麼守身如玉的說法？”周賢苦笑一聲，心說該來得總會來，“面對着迎面的脂粉香，我哪裡不曾動心？可我若是買歡於那些受盡苦難，逞威於被訓教得如同行屍走肉的可憐人，那我又與禽獸何異？法國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讓-雅克·盧梭曾經說過：‘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以爲是其他一切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我不想做慾望的奴隸，從而捨棄人性的自由。人格不是商品，肉體也不是商品，我拒絕這種交易。”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郭子衿唸叨了幾遍這句話，轉而一笑，“這話從你口裡說出來，讓人感覺怪怪的。你不像是個道士，反倒像是個墨門的學者。也不知你是讀過多少書，好些都是我聞所未聞的。總會說出些驚人之語，總會做些驚人之事。”
“若是沒有讀過這些書，我又怎會唆使你做些離經叛道的事情呢？”周賢仍舊是苦笑着，“人活在世上已經很艱難了。若是再沒有一些同理心，以踐踏他人的人格尊嚴，蹂躪他人的肉體爲樂的話，那他又怎麼配得上‘人’這個字呢？還望師兄你，能相信我的操守？”
“好了好了，我信你是清白的。”郭子衿擺了擺手，“我方纔不過是與你講玩笑話，哪成想你做了真，還要與我擺出一通大道理，摘些書裡的話來哄我。我本以爲在同齡人之中，我當算得上是腹有詩書的人了，與你一相比較，竟自覺不過是個白丁。我以後可要少在你面前舞弄文墨，不然被你捉了錯處，還不要羞臊死？”
“別開這個玩笑了……”周賢笑着搖頭，“回去睡吧，保重。”
郭子衿點了點頭：“弘武大會在即，周師弟你也保重。”
離了器造司，周賢心裡痛快了不少。
一來是他把這個證據交給了郭子衿，這個案子說不得就會有很大的進展。他到現在也忘不了在五婦坳村所見的景象，屍骸堆積滿目瘡痍，那幾日，他甚至噩夢連連，總是在熊熊烈火之中驚醒，於悲愴哀嚎之間夢迴。
二來是郭子衿還有心思與他玩笑，足見她已經走出了定親一事的陰影。其實站在郭舉人的角度上來說，他甚至沒做錯什麼。畢竟在他的觀念裡，子女是父母的一部分，可對於郭子衿這樣一個獨立的人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傷害。比之前他討要銀錢、坑家敗產的所有行徑加起來，還要可惡。好在郭子衿是個內心強大的姑娘，她終究是走了出來。
這麼想着，嘴角就不由得揚起了笑。轉過街角，迎面走過來一夥人，這人未到，香風先到，周賢聞道這個味道之後先是一愣，再而心道不好，回頭就要走。
那夥人裡面卻是有人開口喚他：“周道長要到哪裡去，見到小女子便跑，我是個吃人的猛虎不成？”
周賢不得已，停住腳步，轉回身來，苦着一張臉抱拳行禮：“單小姐，幾日不見，別來無恙啊？”
原來迎面走來的這一夥，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單無憂。單小姐身邊跟着的這五六個人都做下人打扮，手裡拎着肩上扛着的，全都用紅紙包裹，想來是禮物。
今日單無憂另做了一身打扮，換了一套素雅的男裝，長髮簡單地束了，眉眼之間也沒怎麼勾畫。本來嘛，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正是在最好的時光，本不必濃妝豔抹，清掃淡繪，就有無限的風光。
單無憂今日裡卸去那一日所見的妝容，不由得讓人讚歎一聲，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
也不知她修煉的是什麼功法，使其自帶了一股出塵的氣質。即便是行走在渾濁的人世之間，她與她身周的那一片，仍舊是清如水淡如梅。若說那一日所見，她是遊戲人間的花仙子，那麼今日看，她便是跌落凡塵的謫仙人。
“無恙。”單無憂對着周賢輕輕點頭，“你還沒回答我，爲什麼見了我就要走？”
周賢心說，這孩子是不是腦子不大正常？情商就這麼低嗎？還是說她故意要給自己難堪？很可能是後者。
周賢輕咳了一聲：“這件事……”
“你厭惡我？算了，我不想知道。”單無憂見周賢吞吞吐吐，微微搖頭，“你若是不想說，也就不必說了。”
周賢心中不悅，這單家小姐實在是太不會給人留面子了。他冷笑了一聲，說：“如此說來，單小姐當真是善解人意呀。”
未曾想單無憂微微點頭：“我向來都是善解人意的。”
明明是面無表情，輕言軟語，裡面也不帶一個髒字，可怎麼就那麼氣人呢？周賢琢磨不明白，也不打算細想了。他向着單無憂一抱拳：“單小姐，我有事，還要先走一步，少陪。”
“周道長且慢。”單無憂開口攔下了周賢，“道長上次原話是‘你我二人初次相見，您對我不瞭解，我對小姐也一無所知，切不要說這種話了’。是嗎？”
周賢心道，這我上哪記得？這都已經好幾天了。不過當時好像大概是這麼個意思，於是他也就點了點頭：“沒錯，我當時確有此言。單小姐，您這是要興師問罪嗎？”
“何出此言？上一次分明是我唐突了道長，周道長你何罪之有？”單無憂說出這番話的時候，仍是面無表情，“當時我的答覆是‘你說初次見面講這種話不合時宜，那我便不說了，倘哪日與小道長再見，我再訴傾慕之心’。如今你我再相逢，說明冥冥中自有天意。我要告訴你，我傾心於你。”
周賢只覺得渾身發冷，直起雞皮疙瘩，一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單小姐，你何苦如此苦苦相逼？既然如此，那我也把話撂在這：我不喜歡你，成了吧？”
“嗯，我知道了。”單無憂點點頭，“上次我回去之後也想過了，我娘說天下的男人都會喜歡我，可能是哄我，是假話。現在我知道了，我傾心於你，而你卻不喜歡我。”
“你有毛病吧你？”就以周賢的好脾氣，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板不住了，“我都說了，我不喜歡你，你還傾心於我幹什麼呀？”
單無憂微微搖頭：“周道長此言差矣。我傾心於你，與你何干？您不是還有要事在身嗎？我也有事，少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