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喊要麼是有什麼神通加持,要麼就是通過什麼法器散出來的。這一聲明明是從軍陣後方傳出的,卻是傳得老遠,在這個廣場上的人全都聽得一清二楚,彷彿是在耳邊不遠處響起來的一樣。
廣場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追過去,只見得那密密麻麻的軍陣活動起來,分列兩邊,遠遠瞧見是彩旗飄搖。
打頭裡是八列騎着高頭大馬,披明光鎧的武士。鎧甲精雕細刻,有魚龍圖樣,栩栩如生,攔裙下襬描怒海波濤山巒層疊,罩袍有金絲錦緞繡八寶祥雲。這叫頂天立地。兜鍪上全都豎着兩根兩尺多長的翎羽,羽下是穗頭紅纓。還有面甲護住臉,做虎樣,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各個殺氣凜然,透出寒光。
這些將士胯下駿馬也都批着魚鱗甲,一環扣着一環一層疊着一層,別看薄,肯不是樣子貨。這魚鱗甲下面都墊着一層棉布,一來是不讓馬直接披着這鎧甲,二來要是當真有飛矢刺透鎧甲,這層棉布能夠卷着箭頭,使得傷口不會太深,不影響行動。
每隔着三騎,有一列打旗的,旗寬兩尺五寸,長六尺有餘,上面全都繡着御用的吉祥圖案。
這是天子車輦出行纔有的規格,這些騎士,也都是三千營輿服所的將士。
隨在這些騎士後面的,則是三千營金鼓樂所的樂師。有管笛笙簫,鐃鈸大鼓,絲毫不比前面輿服所的陣仗小。最大的一面鼓由十餘個人擡着,鼓手站在鼓面上演奏。什麼叫金鑼大鼓?這就是金鑼大鼓!
禮樂飄飄,緊隨着就瞧見華蓋了。華蓋下便是天子的龍輦御乘,由六匹比輿服所騎士所駕的馬更高大的馬匹牽拉……不對,這不是尋常的馬,是妖精,是天靈衛馴養所馴化的妖怪。
這些馬至少有九尺高,通體銀白,馬鬃被編成許多小束,用湖藍色的繫帶捆紮。它們的眼睛是螢石一般的綠色,口中生着尖牙利齒,兩條粗壯的獠牙挑過上脣,暴露在外,宣示着它們是強悍的食肉動物。
這些馬至少是煉精化氣境界的妖怪,尋常猛獸完全不是它們的對手。成批量馴養這種妖獸的難度之大,不可想象。是怎樣雄厚的財力以及技術儲備,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這六匹妖馬拉着的車鑲金嵌銀,寶石流蘇,彩漆繪柱。駕車的是三名天靈衛馴養所的小校,穿着軍中儀服,一手持鋼鞭,一手扶着車軫。衆人瞧不見皇帝的樣貌,因爲紗幔垂罩,只能影影綽綽見到一個身影端坐其中。
同在車上,紗幔外站着一位穿褐色的麻布衣褲,戴着一張黑色的面具的瘦小身影。他與這華麗的依仗格格不入,卻沒人能小看他。只不過是站在那裡,這個人就像是一塊磁石一樣,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吸住了,甚至皇帝都沒有他更值得人注意。
周賢和李桐光見到這人心中更是一震,他們曾在同天節見過。這乃是一位煉虛合道境界的陸地神仙,身負各路神通法門。當初在校場演武,遠處似乎是發生了什麼衝突的時候,也是這位前輩出手製止。
原來是皇帝的貼身近衛嗎?這樣一想,情有可原。大林朝的皇帝,由一位煉虛合道境界的上仙護衛,並不過分。
皇帝的龍輦後面跟着的又是一隊三千營的儀仗隊伍。這麼大批人馬,步履整齊劃一,腳步落在地上,只能聽見一個聲音。
再隨在這個後軍儀仗後面的,便是有資格與會的重臣。首當其衝便是忠文王魏康,再就是三公三孤,內閣諸位大學士,中書省左右丞相,五軍都護府左右都督,以及天靈衛玄衣麒麟的都指揮使唐恩祿。
唐恩祿正二品,要按照官階來看的話,他是沒有資格進入到這個隊列裡的。畢竟五軍都督府的都督都指揮同知、都指揮僉事也沒到這個隊列裡來不是?但是天靈衛特殊,唐恩祿的身份也特殊,故而在此。
再往後那就是沒有官職的皇親國戚。有乘着轎子的寧王、寧王妃,駕馬跟隨的是寧王世子、兩位公子以及一位郡主,拖家帶口。另有一個與寧王的轎子並排,被人擡着的,是坐在步輦上——當今皇帝的親姐姐,長公主周玉嫃。
再往後人也不少。再算上跟隨在龍輦前後伺候的太監婢女,好傢伙,算不過來有多少人了。
當今天子雖然已經有了子嗣,但是沒有立皇后,可太后應該要來的。沒來,這就是這一支隊伍全部的人了。這要是太后來了,場面還得更壯觀上幾分。
不管別人是怎麼想的,周賢確實是被震撼到了。這纔是天子氣度,皇家的威風。想想前世那些個號稱是大投資,實則粗製濫造的電視劇,連請個顧問的錢都花不起。皇后娘娘出殯,才八個人擡着靈柩,頭前還有一撒紙錢兒的。那倒是名副其實的金棺,上了一層金漆,黃燦燦透亮亮——地主媳婦入土都比這排場大!
當然了,他也曾隔着屏幕見到過比這壯觀的多的景象。可那都是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由專業的導播以及場控,在精密的規劃監控下完成場面調度。尚未經歷過技術革命的大林朝能有這等恢弘的場面,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更何況,隔着屏幕和身臨其境,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當那一隊金鼓樂所的樂師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只覺得根根汗毛立起,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氣派,着實是氣派!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來到高臺前,三千營輿服所的儀仗將士下馬,馬匹不用人牽引,自己排着隊就繞到了高臺後面不見了蹤影。儀仗將士分列兩旁,金鼓樂所的樂師也分在兩邊。
幾個小太監扛着一大捆紅氈來到龍輦前,將紅氈一鋪,一直滾到臺階前。
這要不是場合不允許周賢都鼓掌叫好了,這得是演練過成百上千遍,纔能有這種精準度吧?
這時候,後面那些達官顯貴落轎的落轎,下馬的下馬。僕傭擡走了轎子牽走了馬,這些達官顯貴與到場的煉氣士一樣,都站在廣場上了。
這時候有一個小胖圓臉的好年輕的大太監,搬過來一個馬凳,跪在地上叩頭。
這時候,端坐在紗幔當中的皇帝才起身。兩個駕車的天靈衛跪着爲皇帝挑開簾子,皇帝兩三步下得車來,直奔高臺而去。那兩個天靈衛將馬凳收到車上,又駕着這六匹妖獸牽引的龍輦離開,大太監也跟着起身。
隨在皇帝的身後,錯開半個身位,緊緊跟隨。
等到皇帝在交椅上落座,大太監轉回身來,一提自己的領口,高喊一聲:“拜——”
這一聲和先前喊皇帝駕到那個聲音一模一樣,效果也一模一樣,聲音穿得老遠,都能聽清。
一時間無論是皇親貴族,重臣高官,在場的煉氣士們,海外來的各番邦使者,以及在場的僕傭,全都在這一聲下屈膝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禮。
李桐光跪的時候慢了一點,還是周賢拉了他一把他才反應過來。他實在是被嚇住了,千思萬想,也想不出來這麼一個結果。
那個大太監拿馬凳的時候他就已經傻了,那不是魯小胖嗎?魯小胖是宮中一又廿八處都總管大太監?那時候李桐光還以爲自己認錯人了。畢竟長得像的人也不是沒有,憑什麼就說誰是誰了?
可等到皇帝下了龍輦,李桐光就徹底傻了——那皇帝他不是黃琦嗎?
我的個親孃啊!我跟皇帝稱兄道弟好幾個月,還一塊兒去逛了窯子?這……
李桐光只覺得腦子裡面一片空白,那一聲“拜”,他愣是沒聽見,直到周賢拉了他一把。
黃琦和魯小胖——不,現在應當被稱爲皇帝周穆宣,以及掌印都總管魯中官——這兩個人目不斜視,沒往青要山衆人這邊看一眼,似是一視同仁。
直到叩拜完了,周穆宣輕輕一嗓子“平身”的時候,李桐光站起來的還是比別人晚了一些,又是周賢提了一把,才讓他站起來。李桐光這時候就覺得腿軟了,他可是開過黃琦不少的玩笑。那個時候誰能想到黃琦還有個名字叫周穆宣,還有個職業是當今皇帝呀?
也不是所有人都對着周穆宣下跪了,例如岑秋風就沒跪下,拱手作揖躬身下拜就可以。一來岑秋風是陸地神仙,二者他一百三十多了,不必下跪。
在場能享受這個待遇的,不過五指之數。
到這時候還不算完,禮儀複雜着呢。又有數十赤膊着上身的力士扛着一個銅鑄大香爐來,皇帝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焚表祭天,擺上各式祭品,唸了各種冗長的祭文。
拜過了天又拜祖先,許下各種福澤蒼生,勤政愛民的宏願,又是一番叩首。再有鴻臚寺的人站出來,舉着一個揚聲的法器,宣讀聖旨,主旨就是睦鄰友好。承諾只要這些番邦小國年年進貢歲歲稱臣,就可享受大林朝的庇佑,沐浴天恩。
這聖旨一聽就知道不是周穆宣自己寫就,一定是內閣大學士代筆捉刀。甚至應該不是一位大學士就寫成的,很可能是好幾位大學士在一塊兒研究了很長時間,才擬下了這篇文章。
好傢伙,每一句話裡都有典故。辭藻之華麗堪比華彩精詩美賦,威嚴之氣度有如巍峨山高凌雲。周賢一個還算是讀過不少書的大林朝人,好些句子都沒聽懂用的是什麼典,掉的是哪一處書袋。這些外國人可是得下多大力氣才能把這一封聖旨給研究明白?
緊接着是閱兵儀式。京營各軍都派出了精兵強將,操練了許多時日,將天朝上國軍旅男兒的英姿,展現給這些江湖上的煉氣士們,也展現給友邦的使節。熱熱鬧鬧,皇帝又許下了許多賞賜給軍中將士,好不熱鬧。
這弘武大會,煉氣士們進場的時間是在午後,各種花樣折騰完了,日頭偏西,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不着忙。法器明珠的燈籠,在宮中煉氣士供奉們的操縱下一盞接着一盞升起,懸在半空中,將整個廣場照得透亮,如白晝一樣。
這時候,那些接受檢閱的兵士們已經撤離了。三千營輿服所的將士們也換了一撥班,那些個重臣皇親,纔是到了高臺上落座,皇帝又揮了揮手,許四海的能人異士們落座了。
可坐下是坐下了,仍沒有人敢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他們面對的是大林朝的皇帝。
哪怕外界傳言說,這位皇帝耽於酒色紙醉金迷,甚至不過是個傀儡皇帝,那這也是全天下最有權力的人。在他發話前,在場沒有人敢隨意活動。魏康都不行,哪怕他掌握着實權,他現在的身份是臣子,那就要拿出臣子的姿態來。
眼見着所有該坐下的人都落座了,周穆宣微微一笑,對着魯小胖招招手:“傳膳吧,我餓了。”
魯小胖一提自己的領口——這次周賢可看見了,那個揚聲的法器就別在他的領口——高聲道:“傳陛下旨意,傳膳——”
緊跟着,都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兒鑽出來的,一盤又一盤珍饈美味被流水一樣端上來。把每一張桌案都擺得滿滿登登。
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等等等等吧,只有想不到的,沒有準備不到的,算得上是最高的規格了。
各種貢酒也都被擺上來,聞着這個香味,李桐光一精神。心說這個酒他喝過,是黃琦帶過來的那種有靈氣的酒。上次黃琦贈與他們師兄弟的那些,他手裡還留着一點沒捨得喝的,藏起來了。
想到這一關節,李桐光一拍自己的腦門兒——自己怎麼那麼笨呢?都那麼多的痕跡表明出來,黃琦的身份不簡單了,他怎麼就沒往這兒想呢?話說回來,他也不敢這麼想。是卑微限制了他的想象力。這世上有豪門之女愛上窮書生的戲碼,卻沒有皇帝和平頭百姓交朋友的故事。
等到酒菜全齊了,周穆宣又招招手。魯小胖自懷中取出了一件揚聲的法器,把它遞到了皇帝的手裡。
周穆宣斟滿一杯酒,端着它走下高臺,笑了:“我生之年,能召如此盛會,是朕之幸。能得天下能人異士之歸心,是朕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