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醒來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她忍着倦意，強張開眼睛，打量了一下自己身處的環境。
簡陋，破舊，卻還算是乾淨。泥垣木樑，鋪在牆上的是稻草。逼仄，潮溼，這是難免的。對於這種房屋來說，中到大雨都算是相當嚴峻的考驗。
她現在正躺在一張牀上——如果這個東西可以被稱之爲牀的話。無非是削了幾塊平整的木板，將它們胡亂拼湊在一起，用石頭把四角墊起來，鋪上一層草墊。身上蓋着一個補丁羅補丁的被子，很薄，卻有些沉。郭子衿懷疑這牀被子裡究竟有沒有棉花。
一扇簡陋的窗子橫在牀邊，陽光從這透進來，散發着昏黃的暖意。正是夕陽西下時分，郭子衿不知自己昏迷了幾日，最好是還沒過多久。
牀角那裡堆着幾捆柴，旁邊是笸籮，裡面盛着一些黑乎乎的植物，散發着一股腐爛的味道。郭子衿希望那些東西不是吃的，它聞起來實在是不太好。牀頭不遠處有一個大水缸，這可能是這個房間裡最爲貴重的物件。這個水缸被打破過，但是上了鋦子，看痕跡鋦口很老了。
從這些事物上不難看出，這戶人家的經濟狀況，着實是困難。
調整一下呼吸，適應了一會兒稍微平復一些的疼痛感，郭子衿舔了舔嘴脣。有一股土腥氣，卻沒有了血腥味。救她的人幫她洗漱了，至少是把她臉上的血給擦下去了。稍微活動了一下手臂和肩膀，能感覺衣服不再是黏在身上，也就是說，救她的人，還給她換了衣裳！
這讓郭子衿眼眉一跳，心道這個老丈也是好大的膽子。
用手肘撐着，勉強翻了個身，牀板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音。郭子衿連忙控制着自己動作的幅度，讓它們安靜一些。保持這個姿勢有一會兒，沒聽見外面有響動。郭子衿才緩緩出了一口氣，坐起了身子。
她身上仍是穿着衣服的，只是換了一件粗麻的單衣。與那牀被子一樣，是補丁摞着補丁。習慣性地一摸自己腰間，槍已經不在了。放在身上那一應東西，應該是都被救自己的人給收走了。
郭子衿微微閉眼，運轉功法，感知着在自己體內遊走的真氣。也不知道，是這些外來的真氣稍微服帖了一些，還是說郭子衿已經對這種痛苦感到麻木。總而言之，稍微舒服了一點。
施展神通還是太過勉強，想要納靈氣入體也很艱難。但終歸是有好轉的跡象，郭子衿對此還是比較滿意的。
耳聽得屋外有些動靜，似乎是有人推開了院子的門。郭子衿又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把被子重新扯回來，整理了一下邊角，閉上眼睛，仔細聽着外面的動靜。
雖說用這等心思來揣度自己的救命恩人，有些令人不齒。但是郭子衿不得不如此。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一時起了善念，搭救了自己性命確實是真，可要說是圖什麼報酬呢？郭子衿摸不準。
畢竟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都能在背後捅她的刀子。如今要面對的，可是完全陌生的人。
聽腳步聲音，一前一後是兩個人，一個腳步聲焦急些，一個腳步聲音緩慢些。
不多時就聽得一個男子開口了：“孩他娘，你這，借太多了！咱拿啥還？”這個聲音，郭子衿認識，從懸崖上把她救起來的，應該就是這個人。
“哎，說去借白麪這事兒可是你說的？到了就嫌我借的多了？”迴應他的，是一個婦人的聲音，“我可跟你說，這丫頭不簡單。看她那身衣裳，你看她身上帶着的東西，你認識嗎？我都不認識，你這個沒出過山溝子的保準也不認識。我覺着，這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遇上了響馬強盜，這才讓你給撞上了。”
“那大戶人家的小姐就得吃這麼多白麪吶？”男人急了，“這一頓就這麼多白麪，在咱們這兒住十天半個月，我還不得去當屁股去？”
“你瞅瞅你那個德行，你去當屁股，也得有人願意攮啊！”這婦人着實是潑辣，污言穢語隨口倒出來，把郭子衿都給聽愣了，“人家大戶人家的小姐，就沒吃過糠咽菜，你給人家吃，人家也咽不下去。你得慢慢來，頭一頓讓她吃好了，讓她念着咱們的恩德。再者說了，這不就是一頓白麪嗎？你還捨不得了？”
聽到這兒，郭子衿也就明白了個大概。心裡也升起了一股暖意，知道自己真遇上好人了。
她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家小姐，曉得這世間疾苦。她見着過真正的窮人，比這戶人家還慘的，她也打過交道。像是這種山溝子裡的農民，一年到頭，也就過年那天能吃一頓白麪。
上別人家借白麪，這算是大事。
別說是白麪了，平日裡吃飯，鹽都不能放太多，要節省着來。鹽井是個罕見的東西，海鹽更是珍貴，像這種山溝子裡面的農戶，要想吃鹽，只能拿糧食和雞蛋去換。
自己和這些人素昧平生，搭救自己一條性命不算，還願意爲自己搭上這麼大一個人情，這還能不是好人嗎？郭子衿長呼出一口氣，心說自己適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着實可笑。
轉念一想，走的時候不若把銀票留下來。郭子衿本是想假作富家公子混進極樂館的，唐恩祿走公中的賬目，以地字級的密令調的銀票。其實不算多，不過一千兩。兌的都是小額的銀票，捆成了一束，看着豪氣罷了。
跟之前那三個去極樂館裡面打探消息的總旗不一樣。郭子衿這次去爲的是接近那個名叫秋娘的人，對她施法，把這個人給控制住，並不需要花太多的錢。按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一二百兩就足夠，可是爲了以防萬一，唐恩祿還是給她批下了一千兩。
照理來說，郭子衿遇到了埋伏，沒能去成極樂館，這銀子沒花出去，回頭應該還給公中過賬。但是這種事情，未必要做得這麼仔細，就說在打鬥之中，銀票遺失了，誰也說不出什麼不是來。
反正都是公中的銀子，只要有個理由能把賬目給合上，管賬冊的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雖然這得說是損公肥私，可當官兒的，不就指着這點兒銀子過活的嗎？
郭子衿向來是兩袖清風清廉如水，沒做過什麼吃拿卡要的事情，更沒幹出過貪墨公款的勾當。這一遭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又是因公務才身處險境，那公中就當是賞給這家人一些銀子。
當然了，照正常的流程走，一碼歸一碼。真的把銀子賞下來，撐死也就一二百兩。郭子衿覺得這樣不行，自己好歹是個煉神化虛境界的煉氣士，更何況這麼年輕，前途無量。這麼一條命就值一二百兩銀子？說不過去。
想到這一折，郭子衿差點兒笑出聲來。怎麼講呢？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頭一回貪墨，居然是在這種情境下，着實是讓人哭笑不得。
不多時，就聽得竈下熄火的聲音，再有人腳步直奔着郭子衿這個房間來了。那婦人用腳尖輕點開門，手端着一個粗瓷大碗，碗上橫着一雙筷子。到了屋裡，把碗放在水缸蓋上，這婦人伸出手，輕輕地拍郭子衿的肩膀：“姑娘……丫頭……丫頭？”
郭子衿假作自己才醒過來，微微睜開眼，輕呼出一口氣，擡眼看向這個婦人。喚醒她的一雙手掌很是粗糲，皮膚皴裂的縫隙和指甲縫裡，都是厚重的黑色。那是怎麼洗也洗不掉的泥。這婦人不過五尺多高，面色蠟黃，消瘦，蓬蓬的頭髮用麻布條一挽，繫了個小結在頭頂，穿着與郭子衿如今身上幾乎一樣的衣服。
“丫頭，醒了？”那婦人微微一笑，扶着郭子衿坐起來。
郭子衿忍着疼痛，不叫臉上露出什麼異色來，輕聲問道：“大娘，這是哪兒？”
那婦人拍着郭子衿的手，笑了兩聲，轉回身取過那一口粗瓷大碗，與筷子一併塞進郭子衿的手裡：“丫頭，你先吃，咱們一邊吃一邊說。”
郭子衿早就嗅到了這碗裡的香味兒，有些按耐不住了，也沒拒絕，抄起筷子來就往自己的嘴裡填。這個時候她也顧不得什麼形象了，就是吃，太餓了。
這婦人給她煮的是一碗疙瘩湯。沒什麼精緻的調味，不過是將面用少許水打成麪疙瘩，一併抻下鍋裡，煮熟了之後往裡面扔兩根野菜，撒一點點鹽，就算是成了。
可這一碗疙瘩湯，在郭子衿吃起來比那些山珍海味都要美。面的香氣馥郁滿口，仔細咀嚼，還有一些甜味兒。熱乎乎的湯順着食道滾進胃裡，那種暖洋洋的感覺難以言述，讓郭子衿身上的疼痛都減輕了幾分。
“要說丫頭，你也是命大，若要不是讓我家男人看見了，你許就死在那兒了。”婦人見郭子衿嘴急，也沒跟她一問一答，而是坐在郭子衿身邊，輕聲對她說，“孩子，你可別瞎琢磨。你的衣裳是我給你換的，身上的血也是我給你擦的。沒有男人看見你的身子。”
郭子衿嘴裡都是東西，一時間說不了話，只能拼命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倆眼睛帶着笑意，看着這個長着粗糲手掌的婦人，郭子衿心裡生出了一份親切。
“彆着急，慢點吃，小心燙。”那婦人看郭子衿狼吞虎嚥，眉眼就更柔和了一分。好似郭子衿進餐時的狼狽，是對她最好的誇獎。
“我們這兒叫什麼我也不知道。也沒個準名字，外人進山裡頭，保準找不見。我就知道這是在蟒山裡頭，挺深的地方。”婦人輕笑着繼續對郭子衿說，“我家男人叫嚴大三，我打小嫁過來的，忘了自己孃家姓什麼了？我是小門小戶出身，也沒有個正經的名字，年輕的時候，旁人管我叫三弟妹、三嫂，現在無論老少，都管我叫三娘。”
這時候郭子衿已經收盡了碗底的最後一口湯。她抿了一下嘴，把碗筷放回到水缸蓋子上，衝着婦人拱手抱拳：“三娘，賢伉儷……啊，你們夫妻二人與我有救命之恩。也是念過兩天書的人，明白重信尊義的道理，這等大恩大德，我必然報償。”
“哈哈，彆着急孩子。”婦人笑着起身收起碗筷，“我看你是受了傷，也受了驚嚇。先養好身子，再說別的事情。”
郭子衿搖搖頭，說：“三娘，您有所不知，我確實是身處險境，到現在也仍未脫離。還請三娘你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找一個腿腳利索的後生，到距離你們這最近的衙門去報案。我可以拿一件信物給他，如此我纔是能得救。”
三娘臉色一沉，微微搖頭，嘆道：“孩子，咱們別的都好說，可是報官這件事兒，怎麼着都不行。”
聽此言，郭子衿心裡一沉。她覺着不對，這戶人家可能有問題。於是她急忙道：“三娘，想必您也看出來了，我並非是尋常人。此事非同小可，人命關天。”
“我確實看出來了，姑娘，你不是個尋常人。”三娘又是搖頭，“但是你也別嚇唬我，你打聽打聽，三娘我也不是嚇大的。你好生養傷，日後我們一家人，絕對不虧待你。”
“日後？”郭子衿算是咂摸出點味兒來，這是要留她多久？她眉毛一擰，沉聲問：“三娘，我的東西呢？”
三娘這回笑了，拿筷子一指郭子衿：“我說我的乖乖呀，你可終於算是問到點兒上了。你那些東西里頭，帶着字的，都有用吧？呵呵呵，那我可就更不能給你了。你聽我說，我本來也不是這個村裡的人，是被我爹孃賣了之後，被人領到這兒來的。這個村子講究一個有來無回，所有帶字的東西我都給燒了。你當我給你煮這碗麪湯，是用什麼引的火呀？孩子，死了這條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