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賢也沒被裹得嚴嚴實實,身上這些傷口看着有點嚇人,其實是因爲太密集,絕大部分都沒透皮見肉。止了血,吞了兩枚丹藥,也就差不多了。也就左臂上這個傷嚴重一點,並無大礙。
散着頭髮,穿了條寬鬆的平角犢鼻褲,又披了一件薄紗的外袍,左臂上敷着藥纏着紗布,這就是周賢現在的打扮。人家郎中說了,這種傷口裹上反而不好,不若就這樣透氣,等藥石起效了,睡一覺到明日,這些細小的傷口多半也就結痂了,也就左臂上的窟窿要多些時日,可能還會疼。
周賢自然是謹遵醫囑,踩着一雙謝公屐搖搖晃晃回到園林當中的歇館去了。
爲什麼不回會場擂臺那一邊去看別人比呢?因爲他衣衫不整。衣衫不整不得面君見聖,不然就要被治一個大不敬的罪過。最輕流放發配,最重腰斬示衆。雖然沒覺得周穆宣比誰多張個腦袋,那麼稀奇罕見弄得跟保護動物似的,但周賢也不打算去觸這個黴頭,回房裡躺着看書,一時半會兒到不了他再上場,今天一天許就沒事了。
回到房中,周賢吩咐小黃門給自己送一壺茶來,而後靠在榻上,扯過一本書來,挑開書籤接着看。
翻了沒有兩頁,就聽得房外面有人疊指彈窗。什麼叫疊指彈窗?中指和食指疊在一起,用指甲蓋敲窗框。這是很不禮貌的行爲,而且透着一股子做賊的味道。要敲門就大大方方的敲門,有見不得人的事兒,才繞過去敲窗戶。
周賢有些不喜,心說這是誰跟自己開這個玩笑?輕咳了一聲,周賢沒說話。
咳一聲是表示自己聽見了,沒搭理是因爲周賢不喜歡來人的這個行爲,跟人家擺臉子。
“噹噹噹”,又是三聲,那人仍是疊指彈窗。周賢不高興了,喊了一聲:“茶送到了?”
外面沒人應聲,周賢有些疑惑,眉頭微蹙下得榻來,到窗邊把窗口支開一點:“幹嘛呀?”
窗戶外面站着的是一個穿着深綠色羅裙的小姑娘,不過十五六歲,聽周賢這不悅的口氣差點沒嚇得哭出來,愣了有一會兒沒說話。
周賢也愣住了,他開窗戶之前沒想到外面站的是姑娘。此時他正敞着懷呢,連忙騰出一隻手來把帶子繫上,又問了一遍:“姑娘,你是誰呀?緣何來找貧道?”
能進到他們歇館的人,身份一定不簡單,就算是下人,那也是達官顯貴家裡的下人。一直以來在這兒伺候的都是小太監,沒見過哪個姑娘。
那姑娘見周賢沒有再要罵她的意思,長出了一口氣,輕聲道:“我家姑奶奶擺了茶,請周道長到花園相見。”
周賢還以爲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問:“姑娘,你說什麼?”
這姑娘又把剛纔的話複述了一遍:“我家姑奶奶擺了茶,請周道長到花園相見。”
周賢徹底把窗戶支開了,雙手抱在胸前,看着這個小姑娘不言語。
這種事兒可奇了怪了。姑奶奶,出了嫁的女子才能叫姑奶奶。年紀還不能太大,年長的都叫夫人或老夫人了。她說的是“姑奶奶擺了茶”,言外之意就是姑爺不在。
大林朝還很重視封建禮教這一套東西,一個已婚的女子,還是皇親貴胄,邀請一個二十出頭的後生,在花園裡私會……這有些像是那些淫詞豔曲裡的唱詞兒,不像是在現實當中能發生的事情。這會是誰呢?
還是問問吧。周賢決定不瞎琢磨了:“姑娘,你家姑奶奶是誰呀?”
小丫頭垂着頭小聲道:“是長公主閣下。姑奶奶說了,務必要把您請過去,要是請不過去,她便來這裡找你。”
“可別介!我去!我去!”周賢連忙告饒,“哎呀我去……這位尊侍,您容我去換身衣服。”
“大可不必比如此。”姑娘連連擺手,“我家姑奶奶已經吩咐過了,周道長先前負傷衣着不便,不算失禮,還請即刻隨我前往。”
周賢想了想,一點頭:“成啊,那咱們走吧。”
這長公主任性起來,周賢真的沒有辦法。他總不能說我就是不去你奈我何。長公主要是真到他臥房裡來了,那這事情就解釋不清楚了。黃泥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不如就遂了她的意,周玉嫃還能吃了他是怎麼着?
轉念再一想,周賢心說這長公主胃口夠可以的。先是賞了李桐光五十兩紋銀,而今又邀他去花園飲茶,好風流。
周賢對於這樣的女子沒有偏見,反而很是欣賞。人家有這個精力有這個能力,不受世俗道德約束,這多不容易?女子當以其爲楷模。但是周賢是絕對不能跟她有什麼交際的,一來是因爲自己的身份,這具身子是周江遠的,周玉嫃是周江遠的親姑母。二來,也是因爲這具身子,要是被周玉嫃給識破了,哪怕是將要有大禍臨頭。
心裡琢磨着怎麼小心應對,隨着那個綠羅裙姑娘七拐八拐,可就來到花園了。
周賢在這兒住了好些日子,還不知道此處有一方花園。道盡頭有一處涼亭,周賢只能得見一個青衫女子的背影,想來就是長公主周玉嫃了。到這裡,姑娘止住了腳步,衝着周賢道了個萬福,扭身走了。
周賢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衫,深吸了一口氣,邁步上前來深打一禮:“小道周賢,見過長公主閣下。”
這要是尋常人,見長公主得下跪,但周賢不用。他是個煉氣化神境界的煉氣士,相當於有舉人功名在身,見二品以下的官都不用行大禮參拜。長公主閣下,貴爲皇親國戚,卻也沒有職權在身,所以周賢不必下跪,深打一揖就可以。
周玉嫃聽到了身後的聲音,站起身轉過來,手虛託了一下:“不必拘泥禮節,起身吧。”
周賢站起身來,頭卻不擡。面見長公主閣下,不能直視。見皇上不能直面視君,是有意刺王殺駕,見長公主不能擡頭,也是一樣的道理。
周玉嫃輕嘆一口氣,柔聲道:“周賢,你擡起頭來。”
周賢把頭壓得更低了一點:“貧道不敢僭越。”
周玉嫃笑了:“姑侄之間,有什麼僭越呢?”
周賢血都涼了!什麼時候,讓長公主察覺到了這些事情?
猛然間擡起頭,周賢可是起了殺心了。殺了長公主,夠奔荒山我逃命去纔是正經。可是對上長公主的眼神,周賢愣住了。
那一雙眼滿是慈愛,眼淚就含在眼眶裡面直打轉,目不轉睛盯着周賢看,好似怎麼也看不夠似的。周玉嫃擡着袖口,在眼角抿了兩下,上前一步拉住周賢的手腕,扯着到座上來,按着周賢的肩膀,幾乎是貼着臉仔細觀瞧:“你眉眼同幼清幾乎是一模一樣,嘴脣、鼻子、臉型,卻又都像極了華姑娘,我一瞧見你,就想起他們夫妻二人了。”
周賢一晃頭,站起身來抱拳行禮:“長公主閣下,您認錯人了。我是一個破落家的子弟,曾乞討爲生,後被我家恩師看中收入門下,做了青要山帝隱觀內門弟子,名喚作周賢。不敢攀龍附鳳,冒認國戚皇親,還望長公主閣下,看得更分明些。”
“有什麼分明不分明的。”話說到這,周玉嫃笑了,“這全都是你師公,岑秋風岑道長告與我知的,哪裡有什麼錯?”
周賢只覺得腦瓜仁子一剜一跳的疼,心說自己師公唱的這又是哪一齣戲?不對!這周玉嫃是在詐他嗎?
想到這一節,周賢仍是低着頭抱着拳一動不動:“還請長公主閣下不要再做玩笑,賢擔待不起。若是無事,還請長公主閣下放我歸去,貧道尚且有傷在身,無意在此久留。”
周賢現如今腦子裡亂得一鍋粥一樣,究竟是殺不殺她?殺了她,要怎麼跑?不動手,那又該如何?周賢哭的心思都有了,怎麼就這麼簡單被人識破了,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咱們兩個坐下說話吧。”周玉嫃又是一聲輕嘆,搖了搖頭,扶着周賢的肩膀往下按。周賢自然要掙一下,卻發現長公主的力氣比自己大多了,根本就掙不動!
周賢意圖催動自己的護體真氣震開周玉嫃的手掌,卻發現順着周玉嫃的手掌,有一股暗勁透過來。這股暗勁不傷人卻是讓他的丹田如死水一般,再無波瀾,靈氣循環往復卻如故,沒有絲毫阻礙。
這是什麼神通?不對!周玉嫃是煉氣士?境界比他還高?那不應該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啊?或者說……這人不是周玉嫃。
周玉嫃按着周賢的肩膀要他坐下,伸手在袖口一摸,拿出一個章來,往桌上一擺:“賢兒你放心,咱們姑侄兩個對話,沒有外人能聽見。我能理解你不信任我,可見了此物,你還是信不過嗎?”
周賢都傻了,這方章他認識,這是青要山帝隱觀一十八件上品法器之一,是岑秋風的青鑑寶章,威力無窮。岑秋風一直隨身攜帶,輕易不肯示人。而今周玉嫃把這個東西拿出來,周賢是不得不信了。
有沒有可能是假的?沒有可能,這個章,周賢曾經央着岑秋風,給他拿去把玩過。上品法器的氣息,和岑秋風祭煉的痕跡都在,萬不可能造假。以周賢所知,天下間誰也沒有這個本事,把這枚方章從岑秋風的手中竊走。由岑秋風交給周玉嫃作信物是唯一的可能。
“啊……”周賢把這枚方章端在手裡,長嘆了一口氣,“好吧,我是周賢,也是周江遠。既然是我師公把事情告訴您的,您現在又沒帶着兵來拿我,那就是不想將我怎樣。長公主閣下您意欲何爲,可以言明瞭。”
周玉嫃臉上變顏變色,過了好久,纔是一咬牙,苦笑道:“我什麼都不想幹,只是想見見我弟弟和華姑娘,生了一個怎樣的孩兒。你連叫我一聲姑母都不肯,我明白是怎麼回事兒。多少年了,你是硬生生在這世間熬過來的,全天下都是你的敵人,誰都憋着利用你,或是要置你於死地。改頭換面,苟且活命,我身爲你的親眷,卻也是天家之人,與你更並未有過任何交集。你這份小心和拒人於千里之外,理所當然。”
周賢好一會兒沒說話,輕嘆一聲:“長公主閣下,既然您能拿出這枚印章,說明我師公信任您,我也會信任您。更何況您這一身修爲,瞞住了全天下人,我自然信得過您能對此事守口如瓶。但如果您想要在我這兒找點血緣親近的情感,還請恕我一時間沒法給您。這親緣也不是當真一句血濃於水就完了,畢竟……”
“畢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靠着接觸維繫的。”長公主也是一聲嘆,“周賢就挺好,就是周賢吧。魏康和當今聖上抓不住你的破綻,你也不要去找他們的麻煩,這是最好不過的。幼清最會疼人,我這些兄弟當中,偏偏是離我最遠的弟弟,跟我關係最好。看到他的血脈還在,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沒有別的事情,就是跟你打個招呼,讓你知道,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周賢連忙起身,又是深施一禮:“長公主閣下大恩大德,賢沒齒難忘。”
怎麼就大恩大德了呢?長公主不把這件事說出去,對於周賢來說,這就算大恩大德了。
長公主站起身來,扶着周賢的肩膀,託他站直了身子,苦笑着說:“你若有什麼難處,就大大方方地告訴我,尋常事情我都能幫你解決,別覺得虧欠我人情。我一生無兒無女,幼清和幼方的兒女,那就是我的兒女了。”
幼清是周穆敬的乳名,幼方……想來就是當今寧王千歲的乳名了。周賢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微微點了點頭,也沒多說話。
“我對外會宣稱,你已經做了我的入幕之賓。”周玉嫃語不驚人死不休。嚇得周賢打了個哆嗦:“您這是……”
話沒說完,周賢想明白了,這是周玉嫃保護他的手段。這世上誰能想到,能做得周玉嫃入幕之賓的周賢,會是周江遠?周賢點點頭,輕呼出一口氣:“如此,更是要多謝長公主閣下。”
周玉嫃仍舊是苦笑:“將來常與我來些書信,便是隨意寫一些你的見聞都好,就通過驛站來送,讓我知道你平安就是。我與你也是沒有什麼親眷之情的,只是在你身上看見我弟弟的影子,我想知道他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聽周玉嫃把這話又說了一遍,周賢緩緩點頭。誰道天家無親情?周玉嫃這是念着周穆敬的好的。可再一想,這周玉嫃得多恨魏康啊?
周賢揉了揉自己的鼻樑,苦笑不止——亂,自己這輩子活得太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