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衿斜倚在榻上，對着銅鏡整理了儀容。洗過澡之後清爽了許多，換一身寬大的衣裳更顯得這副身軀嬌柔。
挑起一縷長髮，將它們挽在腦後，郭子衿不由得輕嘆一聲，緬懷起自己原本的頭髮來。苗若水終究是苗若水，這秀髮再好看，也不是她郭子衿的。想到這一則，心中憤恨更重，幾經波折，終於潛到了極樂館，還得到了這種待遇，讓郭子衿有些哭笑不得。
與他同來那九個姑娘，都被關在一個小屋裡，雖說也都給了飯食，卻絕不會像郭子衿這般自在。不但是給送到了一個偏僻些的閣樓上，還專門有人伺候着洗漱飲食。無非是因爲這副皮囊，那虔婆見在郭子衿身上有利可圖，這纔是此般施爲。
要說是極樂館一點防人之心都沒有，那不可能。專有個煉氣化神境界的煉氣士，爲郭子衿做過檢查。便是在郭子衿洗澡的時候，把她身子看了個透，還伸手去搭郭子衿的脈門，引一道真氣進去，查驗郭子衿是否當真是個普通人。
陸清霜這一脈傳下來的功法最爲奇特。自渡過煉精化氣這一關以後，施展什麼神通，變化怎樣的法門，都不會引起些許的靈氣變化。其真氣循環隱含不露，尋常手段根本看不出分毫。更不必說，郭子衿乃是一個大修，豈會讓一個煉氣化神境界的後進看出什麼不妥？
極樂館越是這般小心，越說明這裡頭的水深。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組織？怎麼會培養出這麼多死心塌地爲他們賣命的煉氣士來？要知道，即便是煉精化氣境界的煉氣士，那也如同獲得了士大夫身份一樣，不再是平民了。
雖說已然潛進了極樂館，但究竟該怎樣調查，即便是施展幻術，能不能那麼輕易的接近賬冊一類的證物，郭子衿不敢保證。此事仍需從長計議。
留給郭子衿的時間其實不多，如今乃是夏末，距明年太后和聖上到青要山進香，也只剩下七八個月而已。
“若水，你可是換好衣裳了嗎？媽媽進來了。”郭子衿正想着，先前打過照面兒的美人痣推門而入。郭子衿個不敢小看這個虔婆，能在極樂館做上一級話事人的都不能小看，而且她還是個煉精化氣境界的煉氣士。
雖說這美人痣的修爲比之青要山剛摸到氣感的學童強不了太多，可既然是煉氣士，說不得就有些什麼手段，能驅使什麼離奇的法寶。自己脖子上就掛着一條天顏索，又是一位器修的徒弟，郭子衿對於這些東西的提防尤甚。
用幻術操控這個美人痣，怕不是要一直如此。這麼長的時間，讓美人痣不在人前露出一點馬腳，這難度可太大了，郭子衿不敢打保票。還是循序漸進爲好。
郭子衿撐着手，從銅鏡後面露了臉，滿面盡是憂愁之色。好似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打從嗓子縫裡擠出來一點小聲：“唉，換過了。”
美人痣見苗若水這般模樣，輕笑一聲，走上前來，坐到了苗若水身邊，一把拉起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膝上。美人痣嘆道：“孩兒啊，我知道你心裡苦悶，可誰不是打從這兒過來的呢？媽媽我一開始也不是心甘情願做事，畢竟這事兒說出去都讓人戳脊梁骨。可怎麼着都是活着，這麼活着還更自在些，何樂而不爲呢？”
苗若水低下頭去咬着嘴脣，沒說話。美人痣似是纔想起來似的，“啊呀”一聲：“說起來你還不曉得媽媽的名字。媽媽名叫蔡順，花名兒小迎柳，你叫我柳媽媽就行。你再叫一聲，我聽聽。”
苗若水怯生生擡頭：“柳……柳媽媽。”
“唉，這就對了。媽媽疼你。”小迎柳拍打着郭子衿的手，輕聲道，“你是大戶人家出身，以前也讀過書，想必是明白事理的。你也應該能知道，媽媽爲什麼對你這麼好。不過你別擔心，你跟那些個庸脂俗粉不一樣，頭牌有頭牌的氣度，只要你聽媽媽的話，保準兒在這個極樂館裡頭，誰都得順着你來。”
苗若水聽到此節，鼻頭一酸，兩行清淚順着眼角就流下來。小迎柳沒勸她別哭，反而是把苗若水摟在了懷裡，輕輕拍着她的背：“哭吧，哭吧……誰都得哭幾場，哭痛快了也就好了。我知道你這樣的，你不是那種尋死覓活的丫頭，雖說認命挺難的，可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放下了，你也就痛快了。”
苗若水咬着嘴脣，把頭浸得低低的，不言不語。小迎柳自顧自往下說：“孩兒啊，不是媽媽心狠，是都這樣。這世道活着不容易，想活得體面了，更難。咱們極樂館的頭牌，那是頂好的體面。十九個媽媽，偏偏是讓我遇上了你，這是咱們倆的緣分，也是彼此的福分。
你聽我說，頭牌和那些任客人呼來喝去的，真不一樣。回頭把你的名聲打出去，那些客人想見你一面，就得是幾百兩的雪花白銀砸下去，還得看你的心情。那些庸俗的人，咱們想都不要想。你是讀過書的，回頭出幾道題考考他們，對不上來你文章的，連進你院子的資格都沒有。即便是進了你的院子，又能怎麼樣？頭一回來，他們只能跟那些一樣想見你的人，一起在院裡設宴飲酒，你就在樓上聽着看着，瞧見哪個中意的了，纔有資格進來跟你說說話。
如此這般幾次三番，孩兒你真心喜歡的那個，纔有資格做你的入幕之賓。
世人都說，做咱們這個行當的是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脣萬客嘗，那是他們沒見過好女兒的派頭。姑娘，你若是回頭認準了一個客人，咱們就招待他一個，又能怎麼樣呢？
花魁，這倆字的分量可不一般。也就長成孩兒你這般模樣的，才能壓得住。”
到這時節，苗若水哭的更傷心了。只是仍然忍着不出聲，偶有肩膀一聳，輕輕哽咽一下便罷了。
小迎柳重重嘆了一聲：“唉……好孩兒啊，真是苦了你了。怕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流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沒事兒，別害怕，就跟着媽媽，媽媽我疼你。咱倆剛認識不到幾個時辰，你肯叫我媽媽，就說明你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我自把規矩告訴你，你就能學。你放心，咱們極樂館別的沒有，只要你肯聽話，錦衣玉食全都不在話下。”
搭着苗若水的肩膀，小迎柳輕輕把她扶起來，自袖中取出一塊帕子，點去了苗若水臉上的眼淚。一邊擦，一邊嘆：“你莫不是仙子下凡吧？即便是哭，你這眼睛也不紅不腫，仍舊是這麼透亮。未施粉黛，淚水流下來也不會花了妝，偏就是這麼惹人憐惜。我這個久在風月場中的老媽媽都覺得心疼了，試想這世間哪一個男人能擋得住你這樣梨花帶雨？”
哭也得有時有晌，人不能一直哭下去。所謂“淚千行”，那是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苗若水漸漸收了眼淚，小迎柳臉上也見了點笑模樣：“好孩兒，我且來問你，那遭死的暗牙子說，你懂琴棋書畫，可是真是假。”
苗若水聲音仍帶着點哽咽：“回媽媽的話，不敢說懂，卻也是請過先生教導一二，終究是拿不上臺面。”
“如此最好，這裡就有一張琴，你且奏來與我聽。”說話間，小迎柳拉着苗若水的手站起來，繞過屏風，確是見了一張琴。
小迎柳輕攏琴絃，彈出了兩個音來，笑道：“我不懂音律，還是要孩兒你來看看。”
苗若水坐到琴後，手指在每一根弦上點過，聽了絃音，心裡咯噔一聲。
這小迎柳還是信不過她，到現在仍然在考較她，若是在這裡露出了破綻，那就只能施展幻術，控制住這個人了。這是下下策，不到萬般無奈的時候，郭子衿不打算如此。
怎麼考校的呢？頭一樣，這個琴絃音不準，彈出來必然不會好聽。如果真的請先生教導過，一定會調琴。這難不倒郭子衿，因爲她是真學過。陸清霜就愛彈琴。當初剛開始學畫符的時候，郭子衿心不平靜，陸清霜就開始教她彈琴，一彈就是十幾年。雖然少在人前顯擺，但是郭子衿的琴技可不算低。
一手輕輕轉動琴軫，另一手來回撥絃，這一根調得適當了，再來找下一根。不大一會兒的功夫，這張琴就基本調準了。郭子衿擡頭去看這個小迎柳，小迎柳還問：“孩兒，你這是幹什麼呢？這是個什麼曲子呀？可不大好聽。”
苗若水有些侷促：“這琴不準，我調了調。”
小迎柳“哈哈”一笑：“你瞧瞧，媽媽都說了自己不懂音律，還在你這鬧了個笑話。這回能彈了吧？”
“能。”苗若水應了這麼一聲，手搭在弦上，心裡犯惡心。這就涉及到小迎柳給她埋的第二個坑。方纔洗澡的時候，有人給郭子衿剛剪得了指甲，沒有指甲，這個琴就不好彈。
不用指甲能不能彈？能，但是力度要差一些。而且就是要用指甲部分彈，聲音才清亮悠遠。對郭子衿來說，這不是問題。她手指的力氣夠大，這麼多年下來她也沒專門爲了彈琴留過指甲。對於苗若水來說這是個問題，她一個大戶人家讀書的姑娘，不應該有這麼驚人的指力。有這種指力，最次也得是練過武。
若是她真的彈得如同平日裡一樣，這就算是露了破綻。若是沒有想到這一折，郭子衿怕不是就要栽到這個坑裡。想了想，郭子衿抽回手來，輕聲問：“柳媽媽。可是有琵琶或是阮用的假指甲嗎？”
“呦……這我沒有。”小迎柳頓了一下，“我見彈箏和阮，確實是有戴上指甲的，可你這是琴，當是用不到吧？”
苗若水怯生生把手伸過去給她看：“方纔剪了指甲，倒是能彈，卻出不了那種音色。”
小迎柳微笑着點頭：“你自管奏，無妨。我就是聽聽你彈的好不好聽，沒什麼要緊。又不是在客人面前，就當是咱們母女兩個在這裡玩兒吧。”
“哎……”又柔聲細語地應了一聲，苗若水把手指搭在琴絃上開始演奏。手底下留着好些力氣，根本不敢使勁兒，生怕讓這個小迎柳瞧出什麼不對來。也好在是到了郭子衿這等境界，甭管是對於自身的真氣，還是肌肉的掌控，都可以說到了妙到毫巔的程度。模擬出一個柔弱女子的指力來，對於郭子衿來說，只不過是有些不習慣，算不上什麼困難。
這琴聲如泣如訴，悲悲切切，一陣傷似一陣，一段寒過一段。苗若水似是被琴聲勾起了傷心事，一邊彈着，眼淚又一邊掉下來了。直到一曲終了，小迎柳也拿起帕子來，輕輕點了下自己兩邊的眼角。
“好，真好。哪裡是請個先生教導過，你這是有名師精心指點過。”這時候，小迎柳才輕聲嘆道，“《胡笳十八拍》，你可奏得真好啊。沒有指甲尚且如此，若是留起來了指甲，那還得了嗎？文姬歸漢，骨肉分離，身陷於匈奴十二載，再歸來又是一場離分。這曲子的魂都讓你給奏出來了。”
郭子衿心裡暗罵，這老虔婆不得好死！什麼叫不懂音律？不但聽出來了這是什麼曲子，更是連後面的典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這個小迎柳一直就不信任她。這纔是頭一天，後面指不定有多少招數要在她身上施展，試探她的深淺呢。
這種事兒什麼時候纔是個頭？沒個頭！這老虔婆疑心極重，必然信不過暗牙子的話。她能信得過自家的煉氣士，認定郭子衿不是煉氣士，也沒練過武，這就已經不容易了。
“你心裡悲切，纔是能奏出這麼悲傷的曲子。”小迎柳沒管過子衿想什麼，她自站起了身，“今日裡你十分疲累了，是要早些歇息，待來日我引你見見你的姐妹，教你學一點規矩。慢慢來，好孩兒，咱們母女的日子可還長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