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天色漸晚。可京城仍舊是這麼熱鬧,或說對於酒館食肆而言,這纔是他們剛熱鬧起來的時候。
緊鄰着主路的一座酒樓,佔着頂好的地段,自然也就有頂好的生意。酒菜也不算差,食客自然是絡繹不絕。可是這座酒樓最好的雅間,今日裡並未騰出來招待客人,該因爲東家要在這設宴招待自己的頂頭上司與朝內同僚。
敲了敲門,左手上豎着一道可怖的刀疤的夥計端着托盤進來,將兩道菜擺在李桐光的面前。而後退後了兩步,深打一禮,對着個瓷娃娃樣的青年說:“東家,菜齊了,有事您招呼,小人先行告退。”
方長輝擺了擺手:“下去吧,沒有叫你不要打擾。”
這夥計應了一聲,倒退着出去,輕手輕腳地帶上了門。
這席間一共五人,坐在主位上的,是李桐光。照理來講,方長輝在自家的酒樓招待這些客人,他才應當坐在主位上。奈何李桐光是個千戶,他是在李桐光手底下聽差的百戶,這沒辦法,李桐光是他的頂頭上司。
除了李桐光和方長輝,這席間還有同在南鎮撫司當差的夏尹維、高珍。這些人都是在弘武大會上結下來的情分,後來又在同一個衛所裡當差,關係當然越來越親近。
說起來,這天靈衛南鎮撫司經過弘武大會之後,可謂是換了一遍血。不但千戶一職落在了李桐光這樣一個毫無根基的年輕人肩膀上,底下的百戶千戶也換了許多。
南鎮撫司這個位置實在是太過敏感了,因爲李桐光不過是個五品官,如今卻掌握着非常大的實權。而皇上對他也是青睞有加,南鎮撫司千戶這樣一個不需要上朝的職位,也被皇帝特准每日到朝堂議事。
任誰都能看得出來,皇帝想要把天靈衛攥在自己手裡,以此打壓魏康這一黨的勢力。畢竟大會上受了封賞的,可不單單是留在京城許多,差派到各布政司分衛的也有不少。
本來在弘武大會封賞之後,就有人琢磨着,天子拉攏了一幫年輕人在自己的手下,魏康不應當坐視不理。未曾想魏康對此一點表示都沒有,這態度完全就是要讓周穆宣放手施爲。
再聯想到先前弘武大會佈置的時候,魏康傾盡全力幫着皇上,絲毫沒有忤逆他的意思,這讓朝中許多人摸不準了。也讓很多謠言都不攻自破了。更有些曾經侍奉過先帝的老臣,不由得感慨忠文王魏千歲用心良苦。覺得這是魏康願意逐步放權給當今聖上了。
當然了,這些事情還不是李桐光他們這些人能考慮得到的。想想他們都是什麼出身?李桐光和高珍原本是帝隱觀的道士,夏尹維是出身陰陽家紫極閣的武癡,方長輝更不必說,讓他師父在深山裡養了這麼多年,都快養成一個傻小子了。
雖然已經在天靈衛中任職,又都是皇帝眼前的紅人,這些人的日子過得其實不是那麼痛快。雖說進了天靈衛就捨去了原本出家人的身份,但是身邊工作着的,包括手底下用着的人,很可能就是師叔師伯那一輩分。這中間有代溝不說,好些時候欺負這些新來的上司年輕,那些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做點陽奉陰違的事情可是再簡單不過。
不過這些都是小事,李桐光相信,只要自己有這個決心,他的能力不成問題。畢竟唐恩祿對這個後輩很是看好,關愛有加。好些公務應該如何如何,暗處又有怎樣的門道,只要得空,他願意把這些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講給李桐光聽。
唐恩祿跟岑秋風是一個輩分的人,自己沒收過徒弟,見了李桐光之後是越看越喜歡。不能說是王八看綠豆對上了眼,也當是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時不時也念叨着自己怎麼就沒收到這麼一個天賦卓絕的後生做弟子呢?
雖說事情總有種解決的方法,但這並不妨礙這些年輕人們煩悶。是故在下了差之後,這幾個關係特別好的,便是到方長輝家的酒樓小聚。不但有他們四個,李桐光還拉來了一位禮部儀制清吏司郎中,狀元出身的姬容海。
這些人都是少年得志,既然同朝爲官,彼此又意氣相投,能玩兒到一塊兒去,再正常不過。年輕人不太愛講究那些尊卑次序,更何況天靈衛的性質在這擺着,即便是上官對下官也不能太過苛刻,不然怎放心在危急時刻,把命交到這些人手裡?
關起門來,也沒誰擺個排場,說要祝酒,反而是相視一笑,隨意打開了話匣子。
最先開口的是李桐光。他端着酒盞,斜眼兒瞧着已經關上的房門:“我說長輝,剛纔那個夥計是怎麼回事兒?”
方長輝愣了一下:“他是我們這夥計的領頭,也是我們店掌櫃的學徒。怎麼着了?”
李桐光放下酒盞,舉起自己的左手來,正反面一晃,指着自己的手說:“他手上有個疤,就在第三塊掌骨和第四塊掌骨之間,乃是利刃所傷,前後貫穿。看疤的形狀,靠近手腕的地方窄,靠近指根的地方寬,這匕首的刃是朝着他懷裡那個方向紮下去的。我這不是背後說他壞話,我跟他又不熟,我是提醒你小心一點兒,這夥計以前幹過火行討飯的營生,手腳怕不是不乾淨。”
方長輝連連點頭,挑起拇指:“這麼一眼,就把他的底細瞧出來了,桐光兄,你當真是好眼力。這事兒我知道。”
夏尹維和方珍兩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反倒是姬容海還雲裡霧裡。他眉頭微蹙,問道:“幾位,什麼叫做火行討飯?這要飯花子還分金木水火土嗎?”
“當然分。”夏尹維笑道,“姬大人您是狀元出身,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江湖上的門道你自不曉得。火行討飯說是討飯,實則是訛詐,自有一套規矩,嚇人得緊。”
“狗屁規矩。”高珍冷笑一聲,“那種下三濫的人也配提規矩嗎?”
“高師兄這話不錯,這些狗東西不配。”李桐光也苦笑着點點頭,“不過我還是沒明白,長輝呀,既然你知道他以前幹這種下三濫的勾當,爲什麼還留在自家的酒樓裡聽用。”
“不是……等會兒,”姬容海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你們越解釋我越糊塗,我到現在還沒弄明白,這火行討飯是怎麼個要飯的方法啊?”
“哈哈哈哈……”方長輝撫掌大笑,“姬大人,莫說是你,我搞懂其中的彎彎繞,還得多虧周賢周道長。”
李桐光也有些糊塗:“這跟我師兄有什麼關係?”
方長輝起身推開窗戶,一指街對面:“我剛到京城的時候,我舅舅還沒開現在這家酒樓,他的產業就只有對面那家這一所。這一幫不着調的臭小子,糾結在一起,頭一回打算幹火行討飯的營生,就在對面那家酒樓的二樓撞見了我,還有周道長……”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方長輝把當初的事情當做一個笑話,原原本本地講給了在場的衆人聽。大家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調侃幾句,聽完了之後沒有不笑的。
“方大人高臺教化,勸浪子回頭,功德無量。”笑夠了,姬容海舉起酒盞,“來,我敬方大人一杯。”
“哎呀,不敢當不敢當。”方長輝也把酒碗端起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姬大人若是在我這個位置,也當是一樣的。無非是一點微不足道的善念。”
兩人碰杯飲罷,姬容海長嘆一聲:“說起來也都是些命苦的孩子,大的十五六,小的不過十二三。正是在爹孃懷裡撒嬌的年紀,卻要剮自己的血肉來換一餐飽飯,一來說確實是這些孩子饞滑了些,再者當說這世道多艱,雖是在天子腳下,可卻仍有這樣不好勇鬥狠,便是要餓死的孩童啊。”
李桐光嚥下了嘴裡的菜,慘笑一聲:“說起來,我若是沒遇見我師公,也當同這孩子一樣,或許更慘淡些。”
“桐光兄也是火行討飯出身?”夏尹維眉頭一挑,“真是有些不可思議了。”
“沒做過那種下三濫的事,但也差不了太多。”李桐光連連擺手,“我父母早亡,混跡於街頭。雖然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但小偷小摸絕對免不了。”
“好,我當同桐光兄飲一杯!”夏尹維拍桌子站起來,“我是乞兒出身,同樣無父無母,隨的是我師父的姓。遇見我師父之前,我就一諢號,叫小臭蟲。”
要不然怎麼說夏尹維這個人心寬?何等胸懷,纔是能把自己當初的遭遇這麼用這般輕鬆的神色講出來?什麼叫諢號?爲開玩笑起的這種綽號叫做諢號,江湖上對某人的總結性稱呼也叫諢號。舉個例子來講,公輸兀這個老太太被江湖人稱爲“厭勝木婆”,這就是諢號。
但諢號終歸是外號。沒有人當着公輸兀的面,管她叫厭勝木婆——除非是這人活得不耐煩了。
夏尹維不一樣,他本來沒有名字,誰都管他叫小臭蟲。對於一個孩子來說,自打他有記憶的那一天開始就是如此,這是何等殘酷的童年?
就衝這個,李桐光都敬夏尹維是條漢子。同樣站起身,端起酒盞來碰了一下,揚頭就幹:“哈哈哈,好痛快。”
“什麼時候,要是無父無母的孩子,也能好好讀書,至少學一門手藝,有條出路,那才叫天下大同。”高珍輕嘆了一聲,“相比之下,姬大人、方大人以及我,何等幸運才生在一個好人家裡。”
姬容海緩緩點頭:“雖然天下是一副欣欣向榮之色,然百姓之康樂安寧,尚不能稱足。吾輩既在朝堂,任重而道遠啊。李大人和夏大人都是貧賤出身,能活命便已是不易,偏偏就有出身還算過得去的姑娘,被自己親生兄弟逼死。”
也不知道是因爲多吃了兩盞酒,還是同席都是煉氣士,姬容海略加思索,便是將當初自己奉旨還鄉途中,借宿在菩提三教寺時遇到的種種一併說了。
當初他不肯對人講,是有個顧慮,怕這些煉氣士知道了,去滅了那個女鬼。這些日子接觸下來,姬容海也明白了,煉氣士也不是那些不分青紅皁白就把這鬼打的神魂俱滅的莽人。若是這冤魂未曾犯過,自有超度一途可走。當初他不肯問人,不過是因爲他太過想當然了。
聽了莫櫻桃的故事之後,這四個煉氣士,面色都不大好。方長輝一拍桌子:“這姑娘的哥哥,該當千刀萬剮!”
“唉……”高珍也是長嘆一聲,“在咱們大林朝,女子能夠憑藉着自己的學問本事得個一官半職,從歷朝歷代來看,都是十分難得的事情。然而即便如此,生身女子仍是罪過。就因爲這莫櫻桃是個姑娘,她兄長,那十足的惡漢就能如此對她,官府還奈何不得。”
夏尹維微微點頭:“女子也好,兒男也罷,同人不同命。最可笑,有些人還覺得女子天葵污穢,連帶着覺着女子都污穢。好些地方祠堂都不許女人進去,怕衝撞了先祖。若當真這麼看不起女人,便是找個男人來生養後輩啊!這種人怕不是忘了自己都是女人生的了。”
“可憐,着實可憐。”方長輝撂下了筷子,看向姬容海,“但是話說回來,姬大人,茫茫人海,你又到何處去尋那女子的兒呢?更何況那疤在大腿根上,正是私密之處。即便你是官,也不能到大街上,讓人扒褲子去。”
姬容海苦笑着一攤手:“方大人所言極是。我這不是正發愁呢麼?確切來說,我是一籌莫展。”
李桐光思量片刻,微微點頭:“不若這樣,姬兄你大可找個畫匠,把那簪子描繪下來,交付於我,我隨信寄給我師兄。我師兄乃是義人,不會坐視不理,他如今更是我觀戒律門執事。戒律門弟子行走天下,到什麼地方問一句也是好的。更何況,買賣兒女,也不會賣得太遠吧……權作一計,死馬當作活馬醫唄。”
姬容海面上一喜:“如此,姬某先行謝過李大人!即便人海茫茫,這般可也比我自去找尋,從容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