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是一件頂熱鬧的事情,即便是在京城,也很招人。這個年代,精神文化生活多匱乏呀?看殺人人家又不要你茶水錢。更何況這一遭殺的不是普通人,而是鳳子龍孫,平南王的獨子,當今聖上的侄子。
更何況還是當今聖上親自監斬,往日裡可沒有什麼機會能夠得見天顏,這麼好的熱鬧誰能不去湊?
好些家在保定、河間的,聽說了今兒要殺人,立馬起身夠奔京城,就是爲了看殺人。
然而真等到了這一天,這些外地來的全都傻眼了。雖然城門大敞四開,卻是有密密麻麻的兵丁在城外駐守,整個三千營都被調動了,許出不許入。爲什麼?爲了防備那些江湖中人。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周穆宣心裡頭有了計較,周賢這是非死不可。雖說外面那些前來劫法場的江湖人,是他埋下的釘子糾結起來,準備發兵之時以用的,但是事情和他一開始計劃好的不太一樣,所以他得拿出應有的做派來,不能讓人起疑。
他打得好算盤,無論周賢死與不死,這些人都會爲他所用。
周賢坐在牢裡,面前是一桌子好酒好菜,山中走獸雲中燕,陸地牛羊海底鮮,應有盡有。這叫斷頭飯,又叫辭陽飯,是給死囚的最後一餐。
這斷頭飯其實有講究,甭管配什麼,有三樣絕不能少。
頭一樣是一刀不改的整隻燒雞。大部分死囚將要面臨的都是斬首,給一個全屍的菜,叫趟穩,意思是牢子已經跟囚犯的家裡頭通過信,會讓人在處刑後把犯人頭縫上。
再而是豬肘子。這東西油厚肉豐,寓意着下輩子脫剩一個富貴人家。
其三就是一整條的魚。於是普通的魚,這魚身子底下壓一塊生肉。這生肉不用吃,象徵性的拿筷子或者手指頭點一下就可以。據說是走黃泉路的時候把這些肉丟下去喂狗,可以免讓狗咬的苦痛。
打從宋朝,宋太祖他老人家就立下了規矩,這最後一頓飯的標準是五百文錢。五百個大子兒吃一頓飯可以說是很奢侈了,但到了基層執行的之後就混不是這麼回事兒了。有一隻雞,有一塊肘子肉,有一條魚一碗酒,就算是齊全。剩下的,自然就被牢裡的人給貪墨了。
到晚清的時候,甚至有那些個心狠的牢頭,就給幾塊醬肉一張餅子一碗濁酒,就算是斷頭飯了。
周賢面前這一桌,可早就超過五百文的規制了。但是沒關係,誰也管不着了,這是皇上御批下來的一餐。更何況大宗正院這個地方,和別的牢房能一樣嗎?
酒足飯飽,周賢腆着肚子站起身來,喃喃自語:“周江遠吶周江遠,許你命裡就是個短命的人。答應你的事,如今我做到了,我這輩子沒虧過嘴。平時在山上吃的素菜也都是好廚子的好手藝,每逢旬假或是外出,一定要尋好吃的。這臨走吃得是難得的海味山珍,我對得起你了。”
他這邊叨咕什麼,牢子沒聽清。他瞧周賢放下了筷子,踮着腳,快步上前一揖到地:“給世子爺道喜,您的官司今兒個結了。”
道喜,就是句吉祥話,喜在不用再受折磨了。真到出獄的時候,甭管住在監獄裡的人是個什麼身份,牢子都不會給他好臉兒。一定要說一句“別回頭,也別回來了”。講究一個規矩。
周賢笑呵呵拾起用溫水泡過的手巾,擦淨了手,對着小鏡子比量了一番,瞧臉上確實沒有沾什麼油漬,這才轉回身來抖抖鎖鏈:“啊,同喜同喜。這段時日,承蒙您關照。”
牢子心裡頭這個噁心,心說:承蒙我關照,你這麼咒我幹嘛呀?
可他面上不敢表露出來,送人最後一程必須得是笑臉兒,不然不吉利。有傳說獄卒送人的時候擺臭臉,對方做了鬼會找回來。所以必須要小心翼翼。
“世子爺,對不住了,咱兄弟們得送您走了。”這牢子說着話一招手,兩邊閃出兩個獄卒,站到了周賢身後,反剪了周賢的胳膊。
周賢眉頭一皺:“二位差人,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應允?”
這倆獄卒都是一愣,還是那個牢子代他們答話:“世子爺,但講無妨。茲要是我們能做到的,一定給您辦妥當嘍。”
周賢點點頭:“從大宗正院出去這段路,這二位兄弟能不能不押着我走?如今我已經被封住了修爲,手中又沒有兵刃,不過肉體凡胎,還怕我跑了不成嗎?”
“哎呦!世子爺,您這可實在是難爲人。”牢子面上一苦,拱手作揖,“您要說別的,我們就給您辦了。這件事律法不容,我們只能押着您走。若不然,我們是要掉腦袋的。辛苦辛苦您,我讓這兩個小兄弟鬆鬆勁兒,意思意思就得了,但是斷然不能撒手。”
周賢苦笑着搖搖頭:“我不過是想要些體面罷了。既然律法不容,我也不給你們添麻煩。就這樣吧。”
一行人押着周賢到了牢外,太陽光一曬,周賢直眯眼。他住的那間牢房確實有窗戶,奈何太高太窄,一日光照的時間不長,周賢這些日子都沒見過這麼亮的天光了。
矜了兩下鼻子,周賢聞到了一股馬糞的味道。這沒辦法,大宗正院牢房的出口離馬廄不遠。再往前十數步,拐一個彎過去,橫着一輛囚車。那囚籠精鐵所造,每一根都有兩指薄厚,一掌寬窄。囚車旁站着二十多號人,全都是天靈衛。
見此情形,周賢大笑道:“哈哈哈哈,我都被封了修爲了,周穆宣還是這麼小心吶。”
“大膽!”一個天靈衛的校尉指着周賢的鼻子高聲道,“你竟敢直呼聖上名諱,乃是大不敬之罪!”
“哦,這是死罪啊。”周賢擠眉弄眼地點了點頭,“校官您可是要將我緝拿歸案,打入死囚牢嗎?還是說與我這罪身罪上加罪,要誅我的九族?”
小校橫眉立目,一時無言。擰着脖子搓着手指頭,臉是越來越紅,忽而猛上前一步作勢要打。周賢渾然不懼,甚至還把臉揚得高了一些:“打!你用力點打,最好在我臉上留下傷。今兒個可是周穆宣親自監斬,你信不信到時候我跟他說一句話,下一個人頭落地的就是你?”
別說,周賢這一句話真把這個小校給嚇住了。換做誰心裡能不犯嘀咕?周賢確實是將死之人,但他到底還是皇上的親侄子。天家的事情說不清道不明,不是他一個小校能跟着摻和的,他也只能狠狠撩下了胳膊。
旁邊閃過來一個穿着飛熊服的千戶,把這個小校向後推了推:“混賬東西,怎麼跟世子爺講話的?待這一差結了,自去領罰。”
訓斥過了那個校官,這千戶上前來,對着周賢拱手抱拳:“給世子爺道喜,您的官司今天結了。”
周賢沒想到還有一個送上來的,笑着點頭:“哎呀,這怎麼話說的這是?同喜同喜。”
這千戶臉上的笑容立馬就收了,五官都快擰在一塊兒了,就好似吃了個蒼蠅進嘴這麼噁心。
周賢還是那副笑臉,瞧着就那麼欠打。這千戶也不跟周賢搭話了,又往前來了三四步,把手搭在了周賢肩膀上,喊了一聲“收”。
這可不是說喊了這麼一聲之後,周賢就要被收進一個紫金葫蘆裡頭,這是交接死囚的程序。只有在這個千戶喊了這聲“收”以後,反剪周賢雙手的那兩個人才能鬆手。
打從這兒以後,周賢是一頭撞死還是發狂把誰咬死了,那就不是他們的責任了。大宗正院跟周賢的關係這個時候就撇清了。
收了周賢之後,千戶拉着周賢的胳膊到囚車前,放下一個小凳,對着周賢一伸手:“請世子爺高升。”
周賢踩着這個小凳進了囚車,直晃腦袋:“不成。我如今已經是世子了,高升就變成王爺了。周穆宣先前還說要封我一個一字並肩王,我都沒同意。你讓我高升我就高升,你算是哪瓣蒜?比周穆宣都厲害呀?”
這千戶以及其餘那二十多天靈衛,全都沒接周賢這個話茬。他們算是明白了,這個人不能招惹。本就是敢在弘武大會上跟皇上開玩笑的主兒,這都要死了可不是更混不吝了?太嚇人了,一句話說不好傳出去說不得就得掉腦袋。
照常來講,押送死囚,都是用麻繩或者鎖鏈拴了趕着走。在電影電視劇裡看見那些,但凡是個人就裝在囚車裡運的,那都是藝術加工。將死之人必然是已經剝奪了官職爵位,一介草民能有什麼特殊待遇?
讓死囚坐囚車,那是一種恩賜。非得是皇親國戚,或者曾位極人臣,皇帝給這個面子,纔有乘坐囚車到刑場去的待遇。
周賢站在囚車裡,整理着自己因爲被反剪雙手而弄得褶皺了的衣服,一邊整理一邊對着趕車的那個小校招呼:“嘿,夥計,你們誰是青要山出來的?能幫我遞個話嗎?”
那小校生怕多說多錯,衝着周賢擺擺手:“都不是青要山的。”
“哦……”周賢點點頭,“也對,周穆宣不會那麼不小心。那勞您受累,我再問一句,咱們遊街示衆嗎?”